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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腾腾的鱼汤里加了姜丝,嘬一口,浑身都暖洋洋的。

傅偏楼捧着碗坐在床边,看杨婶小心地拆开李草头上绑的草叶,用毛巾擦干净周围血迹,再拿来布条好好地裹上去。

处理完伤口她换了盆水,让李草扒开衣服好好擦洗一遍身体。

瞧见他身上斑斑驳驳的淤青和擦伤,她双眉倒竖,咬牙骂道:“那群熊娃娃,下手也忒狠!小小年纪,跟他们爹一样不是好东西!”

“他们爹是?”傅偏楼问。

“还能有谁,镇上的泼皮无赖,以前他爹的酒肉朋友!”杨婶没好气,“骗人去赌光了身家还不够,因为李家婆娘没到手,整天搁娃娃面前教唆,撒气在他身上。”

没想到李草被欺负还有这样的内情,傅偏楼蹙起眉,听她絮絮叨叨地念:

“他娘啊,也是命苦……没摊上好男人,天天遭罪。唉,死了也好,死了干净,就是苦了她家娃娃,本来多好多听话……”

“我呢,就运气不错,同是被卖,好歹男人靠谱,孩子出息,在京城念着书呢。一家子一年忙到头,尽给他挣束脩了……好在就快熬出头了,以后说不准要当大官的。”

她一边说,一边利索地把人收拾妥当,塞进被窝里,盛来一碗鱼汤泡饭,给李草一勺一勺地喂:

“等你杨哥哥发达了,到时候啊,随你来蹭饭,蹭多少顿都成……”

小团子擦干净了脸,看得出眉清目秀,他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看向杨婶的眼里满是信赖。

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傅偏楼一愣:“被卖?”

“三十多年前,永安镇可没这么景气。”杨婶满不在乎地说,“那时候只能算个村子吧,永安村差不多。村里男人娶媳妇,多数靠买。”

“我和李草他娘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家乡闹饥荒,养不起了,就把女娃卖给永安村的当童养媳。”

她露出怀念的神情:“他娘可水灵咯,是我们那儿最漂亮的女娃,干活也利索,割草喂鸡、裁衣绣花,什么都会。她爹娘也犹豫了好久,要不是灾年实在熬不过去,谁舍得卖?

“我家就住她家对面,小时候啊,每天都能看见她牵着弟弟,跨过河滩的芦苇荡,到对岸田里帮爹娘的忙……嗐,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杨婶苦笑两声,低头就望见李草龇牙咧嘴地吐出几根姜丝,顿时没了伤感的情绪:“你这娃娃真不知好歹!身体虚就得吃点姜,祛寒气懂不懂?”

她伸手掐住李草没二两肉的脸颊,作势要拧,李草却半点不怕她,咯咯笑起来。

看他笑这么快活,杨婶脸上故作的凶恶也演不下去了,捏了捏他的脸,摇头失笑:“傻娃娃。”

这幅画面针一般扎进眼里,傅偏楼别过头,心里颇不是滋味。

好像是同情,又好像不那么简单,酸涩憋闷,难受得不行。

他望着杨婶家陈陋的摆设,大抵只比他和谢征住的小厢房好一些,别说前几辈子任务者们富丽堂皇的高府大宅,就连他出身的那个家,也远比这里漂亮开阔。

为什么?他想问,在听杨叔说完李草的身世后,这个念头就一直盘踞不去,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李草可以露出那样的笑容,仿佛所受的罪都事不关己?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过得辛苦,为此不忿、痛苦、自怨自艾。

可在李草面前,他的辛苦显得那样不值一提,要是说出口,怕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世人皆苦,非他一人。

倘若有人比他境遇更加惨淡,却依旧对世间溢满热情,他要以什么立场来质问上苍?要以何种理由去解释胸口漏风般的空洞?

傅偏楼满心茫然。

他蓦然感到一阵窒息,像被谁死死扼住了咽喉,脸色唰白。

杨婶见他神情有异,忧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傅偏楼垂下眼睫,不自觉地咬住嘴唇。

他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也不想再看见李草,便随便扯了个借口向杨婶告辞,魂不守舍地打算离开。

刚站起身,李草就“啊啊”冲他叫唤起来。

杨婶按住他,无奈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喜欢小谢哥哥,但人家也要回家啊。你乖一点,哥哥以后还会再来找你玩的。”

“呃呀呀!”李草睁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瞧着傅偏楼,好像在问他“是这样吗”?

“你好好休息。”傅偏楼和他对视片刻,自惭形秽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许诺道,“……我会再来看你的。”

李草这才放心地躺回去,眼睛还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依依不舍。

那束纯洁的目光仿佛能将他心底的阴暗照得无所遁形,傅偏楼被烫到似的,甫一出门,甩袖就跑。

他跑过瓦房,跑过田埂,一路跑回了小土坡,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地坐倒在青石上。

……

一直发呆到太阳升至头顶,傅偏楼才恍惚地想起,谢征嘱咐过他正午记得回去吃饭。

他拖动僵硬的四肢,沿着先前做好的标记,慢慢挪回了客栈后院。

厢房的门没有关,一袭蓝衫、丰神俊朗的少年端坐在桌前,桌上摆好了碗筷和饭菜,一动未动。

直到傅偏楼走进屋里,关好门坐到桌旁,他才抬起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去哪了?”

“……后街。”

“回来太晚了。”

“知道了。”傅偏楼木然点头,“下次……会注意的。”

任谁都看得出他心不在焉、失魂落魄,谢征蹙起眉,视线扫及他袖口的血迹,眼神骤凝,一把抓过少年的手腕。

“怎么受伤了?”他捋起袖口探寻伤口,双眸隐隐透露出危险的神色,“谁欺负你了?”

傅偏楼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嘶哑开口:

“……没有,”他嗓音很轻,“没有伤,不是我的血。”

谢征松开手,坐回原位,手指曲起,敲了敲桌面,“发生了什么,说吧。”

我不该对他说,我不该松懈,这是在走曾经那十辈子的老路。

傅偏楼在桌下捏紧拳头,可他实在忍不住了。

想到谢征误会他受伤时流露的怒意,看到桌上快放凉的饭菜,一股难以克制的委屈转瞬涌现。

于是他磕磕绊绊、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早上的所有经历和见闻。

“我不明白,”傅偏楼说完,喃喃道,“他过得那么惨,比我惨多了,无家可归,谁都能欺负。为什么笑得出来?”

他找遍记忆的每一寸,就算是锦衣玉食地坐在华堂之中,周围有无数衣着光鲜的侍从围绕着嘘寒问暖时,他也从未这样无忧无虑地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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