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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扬宗闻言顿了顿,提着眉头把村里的人仔细的想了一圈,心中便有了结论。
不过他并没有当即说出来,而是再看了霍戍一眼。
他日日与人和田地打交道,自一眼看出霍戍并非什么平庸之辈。
村子里确实有这号人,但作为一村之长,多少还得为自乡村民考虑,就怕霍戍是来寻麻烦的。
“是有个叫长岁的,不过这年头同名同姓之人诸多,就是不知是不是义士寻的那位。”
霍戍道:“他曾赴征参军,算来当已七八年。村子里徭役之人,应当会在里正手上过文谍。”
纪扬宗见又问出了些话来,心里有了些数,试探道:“霍义士莫非与长岁是袍泽?”
霍戍应了一声。
“那是太好了!义士定然要寻的是溪上赵家的那个长岁,他一去七八年都没消息,眼见着北域战事平了,当初被征走的兵役都在陆续返乡,要么都在递信回来,这长岁一直没有动静,他家里人可急坏了,隔三差五就上这边来问有没有消息。”
黄蔓菁高兴道:“霍义士可有长岁的消息?”
霍戍眸心微敛:“他死了。”
屋里顿时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去这么些年都没有消息,想来也是……”
纪扬宗摇着头长叹了口气:“可怜他娘日日盼着他回来。”
霍戍早已经见惯了生死,且过了最伤怀的时候,他比屋里人都要镇静得多。
“我与他曾数次一起上过战场,两年前他战死,临终前我曾答应过他若是能活到战事平歇,便来江南拜会他的父母。”
黄蔓菁暗暗抹了抹眼角,道:“无论生死,有个交待也总是好的。我这就引义士前去长岁家里。”
几人辗转就说要去赵家,黄引生要去收药材,便没随同,由着纪家夫妻俩带霍戍过去。
“阿娘,要去哪儿?”
纪桃榆端着一碟子糕点进堂屋时,发现桌前只余下几个空茶杯了,人都去了院子,看样子就是要出门。
黄蔓菁道:“我们带霍义士去溪上赵家,你就别出门闲跑了。”
桃榆闻言突突跑了过去,抬起眸子看向霍戍,试探着问道:“已经找到人了么?”
霍戍扯着缰绳,偏头看到纪桃榆已经换下了厚实的斗篷和马甲,露出了一身合帖的秋衣。
回到父母身边,秋色融融下,人也精神了些。
他扫了一眼人手里还端着的碟子,是几块四四方方的桂花糕。
看起来味道应当不错。
“嗯。”
“那不在这边吃饭了吗?”
纪桃榆举高了一点手里的碟子:“我刚做好了桂花糕。”
“不了。”
话毕,霍戍便率先扯着马出了院子。
纪桃榆愣了一下,纪爹和纪娘见着霍戍走远了,这才低声同哥儿道:
“回屋里去,爹娘就晓得招呼,快些把身子养好才是。”
纪桃榆闷闷应了一声:“噢。”
看着爹娘和霍戍都依次出了门,他跑到围墙边上往外偷瞧了两眼,看着霍戍高立的身影愈行愈远。
他心有感慨,萍水相逢却是救命之恩,也没来得及好生答谢,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碰到。
“霍义士高大威武,相貌英俊,莫非舍不得他走?”
纪桃榆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偏头见着竟然是背着手的阿祖,松了口气:“小桃子自知失礼,阿祖可别打趣我了。”
“这话是说给自家人听的,戏言。”
黄引生拿了一块桂花糕丢进嘴里,甜而不腻的味道让人心情愉悦,他笑了起来:“你爹娘啊,把你的规矩教得太严了,谁家哥儿像你一样,事事总拿着尤二郎是读书人说事,一味的礼教圈着,活得太不自在了。”
纪桃榆上前亲昵的挽住黄引生的胳膊:“到底是阿祖见识多,心胸宽广。”
黄引生受用的点点头:“嗯,这回的桂花糕做得好,咱们回屋去再吃两块儿,等回去的时候给黄芪也捎一些。”
纪桃榆笑眯眯道:“好。”
糕点是甜的,赵家却是苦的。
溪上赵家不过是处土草棚,又还年久失修,棚顶都有些杂乱生草了。
才见纪家的敞大,相形见绌,看着实在寒酸。
沿溪的秋风吹过来经行此处也萧瑟了不少。
“里正怎么来了!”
霍戍打量间,有个老妇人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眼见是来者,心里不免咯噔了一声,却也还是连忙招呼。
“里正黄娘子快屋里坐。”
“可是为秋收赋税的事情?劳里正来回跑,我这头已经在想法子了,还望里正再缓些日子。”
赵母恭敬开门迎夫妻俩进门间,发现后头竟多出来了一张脸生的面孔。
乍然见着如此高武凶悍的人,她心下悸悸,小心甚至有些讨好的看向黄引生夫妻俩。
心中怕是今年州府户房派下来的催税官差。
“此番不是为赋税的事情所来,娘子家的情况我们都是晓得的,哪回不是尽量宽泛着赋税的时间去。”
黄蔓菁连忙先宽了一通赵母的心。
这赵家实来也是苦命,早年间赵父走街串巷为货郎时,遇了恶霸被打断了腿,家里一下子没了进项反得花钱养病。
家中穷苦,一应赵母给支撑着,眼看儿子大了能分担些家事,然松快些的日子未过两日,北域战火愈演愈烈,朝廷加大了兵役征收,赵家未有银两给儿子捐徭役,只能随军上前线。
不想这一去就再没了消息,前两年赵父也走了,儿子又没消息,独只赵母一个人日日伤心,又还得艰难过日子。
四十出头的人熬得跟五十余的老婆子一般,头巾包着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叫人瞧了都忍不得叹息一场。
黄蔓菁扶着赵母:“元娘子莫怕,这是长岁的袍泽,特地千里迢迢从北方过来拜会你的。”
她小心说了来意,同赵母介绍了霍戍。
虽是未曾提及赵长岁如何,听闻霍戍的身份,赵母眼睛里便已经包了眶泪水。
不等霍戍开口,她直言:“长岁是不是没了?”
霍戍眉头紧锁,赵母比他想象中要衰老不少,叫他开不了口说长岁已经战死。
他转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副护膝,同赵母递了过去。
赵母迟疑着接过护膝,手掌心从膝面上抚摸过,密密的针线缝的扎实。
她旋即便激动了起来:“是长岁的,是长岁的!”
护膝边角上翘了起来,俨然是长穿而发旧了。
“这还是长岁动身入军前我给他做的,想着边寒苦地天气冷,怕他膝盖冻着老了留下毛病。”
赵母眼角含着笑,声音却已经哽咽了。
霍戍紧抿着唇,昔年他在军中时,赵长岁同他说了一番与此一模一样的话来。
“刘娘子,节哀。”
纪扬宗长叹了口气,他管着村里的大小事,自晓得赵家的不易。
同州城里消息灵通,六月里便听闻北域的战事停了,虽是战火不曾直接烧到南边来,但天下太平,百姓方才安定,得此消息也是高兴一场。
眼见这些时月不断有士兵回乡,他也留意着,盼着村里前去服兵役的人回乡,好叫一家子团聚。
只是去得多,终归回得少。
旁人听到这般消息尚且唏嘘一场,又何况是生身父母。
“是啊,凡是身子要紧,刘娘子可别伤心坏了。”
“我撑得住,其实他那么久没消息,我心里早就有了些数,这两年,总是梦见他回来。”
赵母含着泪同纪扬宗夫妻鞠了一躬:“多谢里正与黄娘子费心家里的事,秋里事务杂多,便不耽搁里正忙碌,我且同长岁的袍泽说说话儿。”
黄蔓菁与纪扬宗对视了一眼,如此也好,随后便劝慰了赵母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人走后,霍戍被赵母请进了屋里。
“长岁去了这么些年,怎的也不捎封信儿回来,虽我是不识字,却也能劳烦村里的先生读上一读啊。”
赵母给霍戍倒了一碗茶,那对护膝还紧抱在怀里不肯放下。
“写过,还捎过东西。”
霍戍道:“只是军中不可随意寄送信件,能送家书的机会少。怕是南北路远,也所托非人,信使未能把信带到。”
赵母忍不住抹眼睛:“他当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虽自己这些年也过得苦累,可想着儿子在沙场上还是一阵心疼。
她看着高大威猛的霍戍,试图看出些自己儿子的影子来,只可惜两人相差悬殊,实在是从面前生有一张凶相的人身上看不出一丝自己爱笑的儿子。
但霍戍肯千里迢迢来送信物带话,说明两人情义是极好的,虽是再见不得儿子,可能见到这些年在沙场上与之有关的人,心中也是倍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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