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雪原双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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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俊说：“有机会让我去见见他！”</p>

“行。”李景珑答道，“这就答应你了，我求求他去，不见呢，就磕头下跪，再不行，就去求陛下，实在不行，把他绑了来，总得让你见一面，绝不食言！”</p>

众人便哄笑，鸿俊被说得十分不好意思，想起李景珑待自己的好来，他仿佛总是不计条件地答应他，只要他能办到的，就从未拒绝过自己。</p>

“我还有一个表叔。”裘永思又说，“来听听他的？”</p>

鸿俊道：“又有？”</p>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p>

“这不是贺知章么？”</p>

“别老往脸上贴金！”</p>

“你就吹吧你！”</p>

众人纷纷嘲讽裘永思，裘永思说：“当真是表叔！”鸿俊则险些被笑死，裘永思则一脸无辜，说：“我表亲出诗人怎么了！”</p>

阿泰弹了一会儿，李景珑便道：“来首《春江花月夜》罢，过得几日，便回长安了，这地方我可是待烦了。”</p>

阿泰便道好好好，李景珑自顾自斟了残酒，挪了过来，到鸿俊身边坐着，与他靠在一起，伸出胳膊，搭在鸿俊肩上。</p>

众人便和着琴声，唱了《春江花月夜》。鸿俊不禁想起李景珑第一次带他们去流莺春晓，那天他们也并肩坐在屏风旁，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唱着这首歌。</p>

“回去想去哪儿玩？”李景珑靠近鸿俊些许，在他耳畔低声道，话里带着些许酒气。</p>

鸿俊说：“还没想好。”</p>

鸿俊有些醉了，朝李景珑说：“你是个……混账。”</p>

李景珑笑道：“怎么混账了？说来听听？”</p>

鸿俊没说话，就朝李景珑怀里钻，仿佛在他的胸膛中，那团炽热的光明，令他成为了扑火的飞蛾。他靠在李景珑的肩前，一时悲伤充满胸臆，意识却渐渐模糊，滑了下去。</p>

琴声渐停，阿泰收了琴，李景珑便朝他们点头，示意你们继续，然后抱起鸿俊，上了楼去安顿他睡下。</p>

陆许注视李景珑背影，坐着安静出神，莫日根则半身靠到案上，侧头端详陆许。</p>

“告诉你个事儿。”莫日根小声说。</p>

陆许一瞥莫日根，除了鸿俊之外，他几乎不开口。</p>

“长史喜欢他。”莫日根也有点儿醉了，眉毛朝陆许动了动，说，“可长史不承认，大伙儿都看出来了。”</p>

陆许打量莫日根，也小声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p>

莫日根搁在案上的胳膊动了动，手掌稍摊了下，答道：“与我不相干。有时看着他俩，我心里乐；有时看着他俩，我心里难过。”说着他声音越来越小，又问：“你懂那感觉吗？有一个人，像鸿俊一般，天天跟着他，看他的时候都是……笑着看，就这么看……你看……”</p>

莫日根笑了起来，眼里荡漾着情意，说：“这么一看，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活着多好啊。”</p>

鲤鱼妖突然蹦了起来，把陆许吓了一跳，险些把碗给打翻了，莫日根哭笑不得，摸摸鲤鱼妖，说：“算了，我和老大睡去，过年好，陆许。”</p>

“弟兄们！”莫日根说，“过年好！”</p>

说着莫日根揣着鲤鱼妖给阿泰作揖，又给裘永思作揖，另几人也站起来，互相作揖，阿泰过来作揖时还顺手去勾陆许的下巴，莫日根忙追着阿泰，满厅跑着踹他，陆许一脸麻木地上去睡了。</p>

房中，李景珑让鸿俊睡好，给他盖上被子，小声说：“今夜不陪你睡了，我得先给太子写信去。”说毕将一个红封儿放在鸿俊的枕头底下，出外带上了门。</p>

鸿俊睁开双眼，头有点痛，听见外头阿史那琼与阿泰你一句我一句地“嘿哟”对歌。伸手到枕下摸，摸出红封，打开看了眼，里头是张一百两的银票。</p>

鸿俊沉默起身，将红封揣在怀里，穿上裘袄，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外。</p>

大雪纷飞，片片雪花覆盖大地，莫高窟中每一窟都点了长明灯，明灯朗照，光芒透过雪夜照来，如同仙境。</p>

“过年好，弟兄们。”鸿俊牵着马，裹着及膝的裘袄，低声说道，继而翻身上马，绕过九层楼后，沿东南路离开了莫高窟。</p>

“下雪了！”莫日根按着栏杆，朝楼上楼下喊道，“妖怪来喽！”</p>

阿史那琼醉醺醺地出外撒尿，站在雪地里，忽见一行马蹄印通往远方。</p>

“谁来了？”阿史那琼边尿边喊道。</p>

众人都回房睡去了，唯李景珑与裘永思习惯守岁，听到喊声便出来看了眼。李景珑蓦然想起鸿俊白天说的话，瞬间快步跑向鸿俊房间，推开房门，空空如也！</p>

雪地上，鸿俊纵马奔驰，刚沿长城疾驰出五里地，风里便传来喊声。</p>

“鸿俊——！”李景珑大喊道。</p>

鸿俊回头一瞥，见李景珑追来，忙策马扬鞭，加快速度。</p>

“鸿俊！”李景珑吼道。</p>

李景珑内着单衣，外头胡乱裹了件毛皮袍子，佩把智慧剑，蹬着靴子便骑马追了出来。鸿俊藏身树林中，牵着马，从树的间隙中望出去。</p>

“鸿俊！你人呢？！”李景珑又冲了回来，翻身下马，辨认地上痕迹。</p>

鸿俊身上飘满了雪，与树木同为一体，深夜里李景珑只看不见他，大雪的沙沙声又掩盖了他的呼吸，李景珑找了半晌，上马又一路往前追去。</p>

鸿俊则在树林中上马，改了方向，先往正东边去。</p>

大雪渐渐地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鸿俊被风一吹，早就醒了酒，他不疾不缓地驰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极目所望之处，俱是一片苍白。</p>

他经过一个山谷，想起昨夜伙伴们所言，心里便生出孤独与绝望感，又生出一个念头：掉头回去，与他们一起？</p>

他放慢速度，没想到山谷中却突然转出一个人。</p>

“鸿俊！你要去哪儿？！”李景珑竟是事先守在此处。</p>

鸿俊最不想面对的就是他了，当即一声“驾！”又冲了出去。</p>

“别走！”李景珑喊道。</p>

“你回去吧！”鸿俊回头喊道。</p>

李景珑纵马，追着鸿俊穿过山谷，鸿俊越跑越快，李景珑在后头喊道：“你慢点儿！我不逼你回去！你和我说话！”</p>

鸿俊却不放缓速度，太阳升起来了，李景珑直追到日上三竿时，官道两侧尽是银装素裹的雪景。</p>

“我不追你了！”李景珑在后喊道，“你别疾冲！放慢点！这么跑下去，马儿能扛住，人也受不了！”</p>

鸿俊被不住颠簸，十分疲惫，从昨夜到现在，足足跑了近六个时辰，体力已有点吃不消了。</p>

马速渐缓，与李景珑拉开一段距离，李景珑也不说话，只远远地跟在鸿俊身后。鸿俊快了他也快，鸿俊慢他也慢，鸿俊停他也停，却不上前。</p>

太阳下山了，鸿俊回头，喊道：“你回去吧！”</p>

李景珑只不答话，继续这么跟着，鸿俊想起自己有凤凰羽翎，不惧这冰天雪地之寒，李景珑却没有，这么跑到黄昏，恐怕又要生病了。</p>

鸿俊脑海中如有糨糊，他想回太行山去，从重明与青雄处得到答案，那天是青雄带走了自己，他一定会将事情的经过告诉重明。然而他却害怕，只怕事情真如鬼王所言——这一切，都是重明的授意，他不过是替父亲应劫的一个祭品。</p>

他也充满了恐惧，若青雄带走他的那一天，在场的还有李景珑……</p>

这该让他如何自处？</p>

他所有的依赖，都将在真相被无情揭露之时粉碎。</p>

鸿俊放慢了速度，夕阳沉降，漫天星斗，夜幕垂下。</p>

他已跑了一天一夜，李景珑也跟了一天一夜。</p>

鸿俊回头看，发现后头没了李景珑身影。</p>

回去了？他心想，却隐约觉得不妙，赶紧掉转马头，朝来时的路驰去。</p>

官道正中央，马匹跑到一旁瑟瑟发抖，李景珑则倒在地上，犹如一具死尸。</p>

“长史！”鸿俊慌张大喊道，在十步外翻身下马，快步跑来。</p>

李景珑身上全是雪，手掌冰冷，蜷成一团，鸿俊马上将他翻过来，说：“长史！”</p>

孰料李景珑突然伸手，将鸿俊肩背一勾，鸿俊正要挣脱时，李景珑却扳着他翻身而起！</p>

“住手！”</p>

“你给我住手！”</p>

“你住手——！”</p>

鸿俊不断挣扎，与李景珑在雪地中扭打，李景珑使尽浑身力气，将鸿俊扳倒在地，紧接着整个人压了上来，锁住他手腕，强行拧到背后，骑在他的肋前，将他牢牢制住。</p>

“为什么不等我？！”李景珑发怒了，朝鸿俊狂吼道，“我又做错什么了！”</p>

那是李景珑第一次对他真正发怒，鸿俊下意识地挣出一手，抖出飞刀，手腕却再次被李景珑牢牢抓住。</p>

“你恨我，是不是？”李景珑的声音发着抖，说道，“我待你这般，我问心无愧！你却这么恨我，为什么？！”</p>

李景珑抓住鸿俊手腕的那手不住晃动，紧接着松手，说：“想取我性命？因为你是妖，我是人？我杀了你的同族？”</p>

“不……不……”鸿俊喘息道。</p>

“来啊！”李景珑失去理智般朝鸿俊吼道，“动手啊！往这儿来一刀！心灯还你！你拿走——！”</p>

鸿俊怔怔看着李景珑，李景珑竟是眼眶通红，泪水滚动，左手不由分说地扯开外袍与里头的单衣，露出赤|裸的胸膛，抓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的飞刀，按向自己的胸膛。</p>

天地、荒野、雪原、星河，万籁俱寂，唯独两人呼吸声交错，如亘古温柔的潮水。</p>

鸿俊看见了李景珑的左胸膛上，刺了一只展翼垂翎的婉转孔雀。</p>

李景珑不住哽咽，泪水落在鸿俊脸上。</p>

那一刻，鸿俊内心的悲伤再也无法抑制，他放开飞刀，飞刀一声轻响，落在雪地里。</p>

李景珑松手放开了鸿俊，鸿俊则抱住了李景珑，埋头在他肩前，大哭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