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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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如此？”</p>

未央宫，凤凰殿。</p>

听表叔窦婴说起此事——尤其是说起‘晁错是在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吴王刘濞递上谋反的刀子’，刘荣只颇有些讶异的瞪大双眼。</p>

“不应该啊？”</p>

“——拿《削藩策》逼反刘濞，不早就是晁错和父皇商量好，朝野内外也都心里有数的事吗？”</p>

“就算《削藩策》给刘濞提供了大义旗帜，不也应该早就在晁错的预料之中？”</p>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晁错倒想起来担心自己的《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造反的理由、借口了？”</p>

在窦婴轻描淡写的提点过后，刘荣却非但没有豁然开放，反愈发感到不解起来。</p>

说不通啊？</p>

这《削藩策》是个什么玩意儿，作为始作俑者的晁错能不知道？</p>

——这玩意儿存在的意义，就是名正言顺的逼反宗亲诸侯！</p>

怎么个意思？</p>

就是朝堂出了一个新政策，说：哎呀，这些年，诸侯藩王都很是不恭敬，又完全不遵守法纪啊~</p>

为了国家的和谐安定，那就一视同仁的削上一圈，警告一下大家伙儿，让大家都吹吹风、出出汗吧~</p>

这可不是针对谁啊~</p>

而是在座的各位，都有份儿……</p>

然后，诸侯藩王就坐蜡了。</p>

从，还是不从？</p>

认，还是不认？</p>

若认，那就要被削夺封土，亏得慌；</p>

不认，更就是一个‘抗诏不遵’的大帽扣上来，直接被打入乱臣贼子的行列。</p>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削藩策》和推恩令一样，都属于阳谋。</p>

《削藩策》：我要抢你的封土，削你的权利，让你这个兵强马壮的诸侯藩王，慢慢变成一个吉祥物，更或直接就是个超大号富家翁、土财主。</p>

伱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p>

《推恩令》：我要把你的国土，分给你所有的儿子们，再周而复始，一代一代肢解你的领土，直到你这幅员千里的大国，在子孙后代手中，分裂成千百块弹丸之地。</p>

你是乖乖听话呢，还是要造反？</p>

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这一句：你是听话，还是造反？</p>

而这个选择摆在诸侯藩王面前，也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p>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觉得有机会成事儿，那就打！</p>

——若咽的下这口气，亦或是虽咽不下这口气，却又觉得干不过，那就认。</p>

但刘濞是例外。</p>

当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濞肯定要造反，而且压根儿不需要再多个借口。</p>

王太子被长安叫去做质子期间，莫名其妙被皇太子砸死，长安朝堂却连个说法都不给——单这一件，便足以。</p>

所以，与其说《削藩策》是在逼诸侯藩王做抉择，倒不如说，是长安朝堂因为吴王太子被砸死那件事感到心虚，才拿出来这么个明显的不平等条约，来逼刘濞举兵。</p>

没有《削藩策》，刘濞举兵，那就是为死去的吴王太子报仇，虽然有些任性，但也情有可原；</p>

反观长安的天子启，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而将全天下的人都推入战火之中，就算最后平定了战乱，也将会是置使天下万民被战火荼毒的罪魁祸首。</p>

而有了《削藩策》，不管刘濞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长安朝堂都可以咬死不松口：刘濞就是想反抗中央决策，不甘心被削夺封土，才举兵谋逆！</p>

前者是‘为子报仇，要个说法’；</p>

后者是‘反抗中央，举兵谋逆’。</p>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p>

在这个前提下，长安朝堂自是巴不得刘濞拿《削藩策》说事儿，更或是拿晁错来做举兵的大义旗帜。</p>

——只要别提吴王太子那揽子破事儿，怎么着都成！</p>

而这，就显得晁错‘因为害怕《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反叛依据，而不再坚持削吴王的藩’这一说法，更加让人理解不能……</p>

“公子认为，陛下想要的是什么？”</p>

见刘荣苦思冥想，却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窦婴只含笑发出一问。</p>

便见刘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刘濞举兵谋逆，同时又绝口不提吴王太子的事，而是拿朝堂大政，如《削藩策》做文章。”</p>

闻言，窦婴笑着点点头，再问：“那晁错呢？”</p>

“晁错要的，又是什么呢？”</p>

刘荣仍是想都不想便开口：“当然也是……”</p>

只是话刚说出一般，刘荣便不由得一愣，写满疑惑不解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清明。</p>

见刘荣这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窦婴自也是赞赏的点点头，更是得意的捋起了颌下髯须。</p>

孺子可教……</p>

“公子，忽略了一个关键。”</p>

“——晁错想要的，和陛下想要的，并不完全一样。”</p>

“陛下推动《削藩策》，最终目的，是要诛灭刘濞，顺带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割据一方的弊端。”</p>

“与此同时，为了不让刘濞蛊惑太多的民众，陛下还要保证吴王太子这件事，不会成为刘濞获取天下人同情、攻讦长安朝堂——尤其是攻讦陛下的手段。”</p>

“所以在陛下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都可以。”</p>

“但唯独不能是吴王太子身死——唯独不能是‘长安天子杀吴王太子’这张感情牌。”</p>

···</p>

“晁错呢？”</p>

“晁错想要什么呢？”</p>

“——从一开始，以《尚书》博士的身份跻身太子宫，成为陛下的肱骨心腹时起，晁错想要的，就一直都是复兴法家，将申不害、商鞅的学问，从‘助秦残民、助纣为虐’的深渊中拉出来。”</p>

“所以，晁错推动《削藩策》，不单是想要帮助陛下、达成陛下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借此扬名天下，从而达成自己‘复兴法家’的目的。”</p>

“故而在晁错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也都可以——甚至哪怕是打起‘皇帝杀了我的王太子’这张牌，也同样可以接受。”</p>

“但唯独不能是晁父昨夜所说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p>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窦婴只悠闲地捋着髯须，眼带欣赏的看上刘荣，面上更是满带着姨母笑。</p>

而在窦婴这番直指要害的提点之后，刘荣那如毛线团般杂乱的思绪，也在片刻之间被一条条捋顺。</p>

窦婴未尽之语，也随着刘荣被捋顺的思绪，从刘荣口中句句脱出。</p>

“晁错，不怕死。”</p>

“但晁错不能接受自己，是以‘罪臣’的身份死。”</p>

“晁错要的，是带着天下人的崇敬、仰望，舍己身而就大义，为宗庙、社稷——为天下人而死。”</p>

“因为只有这样，晁错才能用自己的鲜血，为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画出一条直通长安朝堂的康庄大道。”</p>

“如此三代，申不害、商鞅的学说，便是取代如今盛行于我汉家的黄老之学，显于庙堂之高，亦未可知……”</p>

带着那愈发灿烂、温和的姨母笑，看着刘荣从容不迫的道出个中厉害，窦婴只愈发感到欣慰。</p>

却也没忘接过刘荣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晁父说，刘濞要打出的大义旗帜，是诛晁错，清君侧。”</p>

“这个大旗，陛下能接受，但晁错不能。”</p>

“——如果刘濞当真打起这面大旗，那无论成败，晁错都无法借此扬名天下。”</p>

“若乱得平，会是‘晁错妖言惑国，险些颠覆宗庙、社稷’。”</p>

“若不平，晁错更会是天下破败、宗社沉沦的罪魁祸首。”</p>

···</p>

“所以，今日朔望朝仪，晁错才会犹豫。”</p>

“——晁父的死，当真是打了晁错一个措手不及，更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p>

“父亲的死，可能涉嫌‘逼死生父’的不孝之名，再加上那句：诛晁错，清君侧……”</p>

“一时心乱，又理不清头绪之下，晁错有今日那番作态，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p>

随着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也终于完全捋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逻辑。</p>

再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终于如梦方醒般点下头。</p>

“如此说来，真正让晁错动摇乃至退缩的，并非是晁父的死。”</p>

“——而是吴王刘濞通过探子，刻意透露给晁父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p>

便见窦婴缓缓点点头，又轻轻一摇头：“然，也不尽然。”</p>

“除此之外，晁错当也有其他方面的顾虑。”</p>

“——比如这场即将爆发的叛乱，可能涉及到的藩王数量、可能波及到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晁错的预料。”</p>

“事态的发展，也并没有按照晁错的预想在进行，甚至隐隐有些脱离了晁错的掌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