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狗贼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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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日，并不是说要在这一天，就要把秋收的所有事儿忙完。</p>

通常情况下，秋收日一大早，百姓农户便会来到自家田边，开始紧锣密鼓的挥舞手中镰刀，无情的收割田间作物；</p>

同一时间，官服也会排除税吏、衙役。</p>

税吏在亭长的陪同下，在‘亭’等待，衙役们则在啬夫的指引下守在田边。</p>

监督，或者说是监视着农户，将田里的作物收割完成之后，衙役们便会‘押送’农户们，带着各家收获的粮食到‘亭’集合。</p>

随后便是当场称量，并当场按比例收取农税。</p>

——太祖高皇帝为汉家定下的农税，是十五取一；</p>

而自太宗孝文皇帝以来，汉家的农税，几乎是每五年里，便会有四年被天子颁诏减半，即三十取一。</p>

收割完成，再缴过农税，带着剩下的粮食从‘亭’出来，农户们便会看见粮商们扑上前，各自开出价码，以当场收购百姓手里，才刚从田间收割而来的粮食。</p>

往年都是这样。</p>

但今年，情况却是有所不同了……</p>

“广明成乡甲里，田二郎家；”</p>

“田百亩，产粟~”</p>

“唔，三百三十石。”</p>

长安东郊，广明城乡。</p>

县衙税吏手持兔毫，扯着悠长嘹亮的语调，嘴上一边念着，一边将念出的话落笔记录在面前竹简之上。</p>

喊出这句‘三百三十石’时，还不忘抬头望向面前不远处，正直勾勾盯着米斗，片刻都不敢挪开目光——生怕被税吏欺负、克扣了自家粮食的青年。</p>

“瞧瞧，三百三十石，准是不准？”</p>

闻言，青年只飞快的撇了眼税吏所在的书案前，旋即便再度将目光移回，继续盯紧正在被衙役们称量的自家粮食。</p>

只嘴上答了句：“是三百二十七石四斗，另还余了小半斗。”</p>

说着，青年走上前，将自家粮食从斗具中倒回米袋，忙活了好一会儿；</p>

把所有的粮食——把自家那三百三十来石粮食都收回米袋，并用手攥紧袋口，青年才终于抬起头，直视向那腰系铜印，秩二百石而税吏。</p>

“今岁，陛下颁了农税减半的诏书，就在县衙外的露布上挂着呢。”</p>

“——农税十五取一，减半，便是三十取一。”</p>

“若按三百三十石来算，俺家该缴农税十一石；”</p>

“但按三百二十七石四斗算，则该缴农税十石九斗余。”</p>

毫不畏惧的说着，青年便深吸一口，神情严峻的凝望向税吏眼眸深处。</p>

“一斗米，够俺家三口人吃一顿饱饭。”</p>

“但这斗米到了公手里，却是连一片绢帕都买不来。”</p>

“——今岁不丰，俺们农人家的日子不好过；”</p>

“还请公，放俺家一条活路……”</p>

青年语调低沉的说出这番话，犹豫再三，终还是极其‘冒险’的将双手都从粮袋上移开；</p>

飞速拱手对税吏一拜，之后便又赶忙低下头，将脚边的所有粮袋，都再度纳入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p>

——不能怪青年太过于小心谨慎；</p>

实在是这些个税吏，有太多太多手段，能从这些疾苦农户身上打秋风了。</p>

就说这秋收日，官府派出税吏、衙役，监督百姓收取农获，并当场缴农税，里面就大有名堂可做。</p>

监督百姓的收获过程，并‘押送’百姓带着自家农获前去缴税，自然是为了避免农户偷税漏税。</p>

但到了地方，危险就开始接踵而至了。</p>

举个例子；</p>

你是个农人，你家有一百亩田，今年收获了三百石粮食。</p>

按照三十取一的税比，你该缴十石粮食的农税。</p>

带着自家那三百石粮食，跟着衙役来到了‘亭’，开始称量你家的农获；</p>

粮粒被你从秸秆上搓下，一点点倒入斗具里，等差不多装满了，税吏拿条木尺，沿着斗具上沿横向一划——这就是一斗了。</p>

但你没发现：税吏用来刮斗具上沿的木尺，并不是直的！</p>

原本的一斗粮食，被税吏那微微弯曲，凹面朝上的木尺一刮，就被刮去了不少，明明已经不足一斗，却依旧被记录为：一斗。</p>

就这样，你家那实际上只有三百石的粮食，便被那曲尺刮了一层又一层，硬生生多刮出了十几石！</p>

好嘛，你家今年理论收获：三百一十五石。</p>

多出了十五石，就要多缴这十五石的税，三十取一，便是五斗。</p>

原本十石的农税，至此变成十石五斗。</p>

别急，还早着呢；</p>

——既然要交税，伱自然得从你那实际只有三百石，名义上却有三百一十五石的粮食当中，拿出十石五斗来缴税。</p>

这十石五斗的农税，无疑要再经过一次称量。</p>

这时候，花活儿就又来了。</p>

——你抱着粮袋，正往斗具里倒粮食呢，斗具边的衙役却东张西望，同时故作随意的伸出脚，一下下踢在斗具边沿。</p>

每踢一脚，斗具里的粮食，便肉眼可见的往下一沉；</p>

到最后，斗具里已经是‘米挤米’，想倒都有些倒不出来，得用手抠了！</p>

这都还没完！</p>

不等你鼓起勇气，请求衙役‘别再踢了’，衙役手上的曲尺冷不丁一转，当即便从凹面朝上，变成了凹面朝下！</p>

明明斗具已经满了，那向上弯曲的木尺刮过，却愣是和斗具里的粮食还有一层缝隙！</p>

再把这层缝隙填满，让斗具里的粮食微微拱起——好，这才是一斗；</p>

这样的‘一斗’，你总共要交一百零五个，凑成十石五斗的农税。</p>

这又是脚踢震斗，又是曲尺刮斗的，你这十石五斗的农税，也早就变成十二三石了。</p>

最后，厉害的来了。</p>

——人家税吏往上报的时候，压根儿就不会说你家今年，收获了三百一十五石粮食！</p>

有点良心的，根据实际情况凑個整，报个三百石；</p>

胆子大点的，更是给你报成二百七十石！</p>

就这么着，从每家每户手里多拿三两石农税，另从原本应该上缴官府的农税中，再截取一石左右；</p>

里外里算下来，每家每户保底能刮下三石，一‘亭’十里，便是上千石粮食，数万万钱……</p>

然后三五税吏聚在一起，喝点小酒吃点肉，再把这几万钱一分，又是美滋滋的一年……</p>

“你看看你看看，急个什么劲儿~啊；”</p>

“本官这，这不是想着凑个整数，也好算账嘛……”</p>

被青年一语道破心里的小九九，那税吏只稍有些尴尬的含糊两句，便冷然将脸一板；</p>

让青年上前，在记录着青年这一家缴税信息的竹简上按了手印，便让青年退了出去。</p>

至此，青年一家今年的农税，便算是缴纳完成。</p>

“大哥！”</p>

见青年走出亭子，一旁的瘦弱少年猛地从地上弹起身，满是忧虑的大步上前。</p>

欲言又止的看了看左右，正不怀好意的看向自己的税吏、衙役们，少年只难掩忧色道：“这般得罪了县衙的狗吏，怕是不妥的吧？”</p>

“听说那狗吏，平日里和乡里的啬夫，那可是常走动的……”</p>

少年此言一出，青年面色也不由得随之一青。</p>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p>

放到这些底层百姓的身上，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p>

县衙郡衙，乃至庙堂之上的那些个官老爷们，往往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恨不能见谁都攀谈两句，以表现出自己的平易近人。</p>

但这，并非是由于这些人，真的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善，而是因为那些脏活，有的是人替他们干。</p>

具体到今日，也是一样的道理。</p>

——青年直言道破税吏的小心思，看似没什么大不了，实则却是得罪了那税吏，以及上上下下一众官吏。</p>

比如此刻，正对兄弟二人怒目而视的衙役们，明显因为青年的坚持，而失去了相当不菲的意外收入。</p>

再有，便是那税吏上面——若是背后没人撑着，那税吏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玩儿‘四舍五入’的戏码。</p>

但很快，青年便强挤出一抹笑容，轻轻摸了摸弟弟的脑袋；</p>

而后，又毫不畏惧的在身侧环视一周，目光毫不躲闪的和亭外，正看向自己的每一个衙役对视了一遍。</p>

再装出一副在和弟弟说话的模样，实则扯开嗓音吼道：“俺家，那可是吃过太子卖的米！”</p>

“狗吏欺俺农户愚笨，就此作罢便是；”</p>

“若是纠缠不休，俺免不得要走一趟长安，寻太子告上一状！”</p>

青年此言一出，原本还怒目圆睁的一众衙役，只瞬间齐刷刷望向亭内，脸色已经比锅底还黑的税吏。</p>

见税吏哼哼唧唧半天，也没放出来个响屁，便只得故作淡然的别过头去，各自看向已经空无一物的田野之间，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p>

——吃过太子卖的米？</p>

嗨~</p>

今年秋天，关中——尤其是长安附近，又有几人没吃过太子卖的平价粮啊~</p>

只是青年既然敢当着这么多人，喊出这么一句不硬不软的威胁，那就说明这少年，未必就真和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p>

老刘家的太子储君，喜欢在关中大地到处晃悠，甚至是到处交‘朋友’，乃至谈恋爱之类，早在先帝之时，就已经是传遍关中的八卦奇谈了。</p>

鬼知道这么个半大小子，会不会真有机会跑到太子面前，告这广明成乡的税吏一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