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雪夜迷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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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李夫人生下了刘彻的第五个儿子，尽管这孩子生的平庸，没有半分母亲和舅舅的华彩，刘彻也是喜不自胜，周岁时便封了爵位，赏赐无数，这位多情的帝王，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长情，如此专心。</p>

李延年来看孩子的时候，她正斜倚着廊柱赏花，一身轻薄的茶白色春衫，松松的挽着髻，拿着一支象牙篾丝工笔桃花团扇，看着满园繁花如锦，她的神色却是倦怠的。</p>

“微臣见过夫人。”他跪下，行着标准的君臣之礼。</p>

她依旧看向院中，半晌，她才缓缓开口道：“起来吧。”</p>

许久，她淡淡道：“今日春花潋滟，李大人何不演奏一曲？”</p>

“诺。”</p>

这些年，每次他来看她，她既不叫他兄长，也没有多少言语，两个人，一把琴，一盘蘅芜香，就是一个下午。</p>

他接过侍女递过来的七弦琴，席地而坐，古琴之声没有那么绮丽，却胜在古朴明净，悠扬婉转的乐声与渺渺而生的蘅芜香相得益彰，他低头轻抚弄弦，道：“如今……那件事，便是算了吧？”</p>

她扯起一个讥讽的笑：“对，我不能杀我儿子的父亲。”</p>

琴声出现了一个细小的颤音，不过很快平顺下来，年轻的督尉依旧低着头，轻声道：“你爱上他了？”</p>

许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才听见一声轻笑，“算是吧。”她叹息般的说。</p>

一时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渺渺的琴音在室内回荡。</p>

他开口，想说那些年强忍着屈辱在贵族胯下承欢的日子，母亲被活活气死，亲生弟弟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被猎犬咬的满身伤痕，还要赔着笑脸讨好陛下，他想说，为了她，他可以活的像条狗。</p>

可是她轻描淡写的说，算了吧，我爱上他了。</p>

他便什么说不出口了。</p>

侍女被琴音吸引过来——凡是李大人来的时候，这些少女总是分外殷勤，看到的就是这样画面，玄色深衣的男子，坐在地上拨弄着古琴，眉目清润如冠玉，而茶白色衣衫的美人斜倚在窗前，望向窗外的似锦繁华，一只手却在团扇上轻轻敲打着节拍。白皙的婴儿睡在舅舅的琴音里，憨态可掬。</p>

明明是人间至美的画面。</p>

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觉，让人想落泪。</p>

公元103年，李夫人患重疾，药石罔顾，帝沐浴更衣，焚香茹素，亲侍神佛，然，天命不可改也。</p>

“夫人，夫人，你真的不肯见朕吗？”</p>

陛下被拒之门外，惶惑的站在李夫人寝殿外，像个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孩子。</p>

许久，门内才穿出声音，依旧是清淡的：“妾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p>

“都这个时候了，朕怎会在乎这些？夫人，朕保证......”皇帝苦笑着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若是夫人肯见朕，必为你的兄长加官进爵！”</p>

门内的沉默更久了，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李夫人的声音：“尊官在帝，不在一见。”</p>

皇上拂袖而去，过了许久，她才翻开倒扣的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憔悴枯凋的容颜，许久，平静的吩咐侍女道：“为我上妆。”</p>

李延年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踩在云端，左脚几乎绊了右脚上，扑倒在地上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臣……臣……”</p>

胭脂水粉的润泽下，五菱镜中的容颜依旧是美艳的，如同她十五岁那年临水看芙蓉一般，她穿着绯色的琼羽舞衣，环佩端严。</p>

“李大人，为我奏曲吧。”</p>

他颤抖的捧起琴，半响，才拨弄的了第一个音。</p>

她随着琴声开始起舞，李家无数个日夜严苛苦练，成就了如幼柳般的身姿，无论多么艰难的角度，也可轻易的弯折，可是这些年，即使是面对陛下，她也未曾尽情舞过，错综精致的舞步，华美富丽如一匹壮锦。</p>

即使被倡家收养，她练舞也从不是为了表演。</p>

那个芝兰玉树的小少年，总在天还未亮就起床吊嗓子，深夜还在练舞，“哥哥，疼不疼啊？疼不疼啊？”她踮着脚眼巴巴的看他的伤口，“疼也要练的，这是功夫。”他像小大人一样认认真真的说。</p>

她为他涂药。他帮她压腿，两个人一起练舞，一起练琴，一起挨打，一起往弟弟脸上画乌龟，偶尔得了几个铜板零花钱，就跑到街上买个咸梅干，加在粟米饭团子里头挨着头吃掉。</p>

现在想想，那些草长莺飞的岁月，被娘押着练舞练琴的日子，竟然竟然，是她此生最好的时光。</p>

李家终究不是她真正的家族，她始终牢记着，要让屠杀了她整个家族的帝王得到报应，若她平庸便罢了，可她偏偏天赋绝世，随着年岁渐长，她的美貌仿佛一把磨的越加发亮的刀。</p>

曾经自持清白的李家公子，突然开始出现在豪门盛宴上，作一朵我见犹怜的芙蓉花，只要你有权有势，便可以采撷，他艳名远播，甚至得到公主的垂爱，甚至到后来，他受了腐刑，顺理成章的进了宫。</p>

李家曾近的骄矜成为笑柄，之后，她进宫，邀宠，赏赐荣爱并不能让她高兴，而她几句话，皇帝就下令把欺辱李延年的贵族子弟流放，她才终于觉得痛快，又痛，又快。</p>

她一个旋身，终于站不稳，李延年上前接住她。</p>

“你早知道了，对不对？”李延年苦涩的笑：“你早知道你要死了，所以才放弃报仇？”</p>

她在这个阔别多年的怀抱里，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这么多年，他依然拥有着让无数女子心折的美貌，眼睛那么黑，鼻梁高挺，是她最喜欢的样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