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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一天,秦风邮苑重游。邮苑有了不少变化,可就像孩子阔别母亲再次聚首,他感受最深不是母亲双鬓渐染,而是精神上的游子终于回归故里。一声“你回来了”,秦风便为之动容,人们对旧事物的感怀是随着年岁与日俱增的,过往的回忆就像美酒干醴一般经年的珍藏终于焕发出绝妙的清冽,昔日历历再现。在故地慢慢徘徊,过去熟悉的一草一木使得当下的世界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过往斑驳的生活大厦,当下的世界坍塌多少,昔日的世界就能重建多少,一丝气味,一片落叶,几个题字,故人的名字,他们就像线索一般一下子编织成一个大网,原本久已消散的生活痕迹一下子聚集在这些网格之上,让那些逝去的年华再次回溯到我们周围——而且再不远去。秦风此时怀着普鲁斯特式的感怀,一下子明白人的记忆就像信号传输一样,无用的噪声、谐波、失真总是干扰我们真正的记忆,而故地的滤波器一下子隔绝了杂乱无章的干扰信号,我们的心也终于见到了回忆的本来面目。他觉得余生的美好已经足够,余下的时光仅凭反复咀嚼回忆之菁华以之为精神食粮就足以在欢愉中了结此生,就像普鲁特斯闭门不出与世隔绝的那些日子,唯有回忆为伴;是什么让我们不断追求新的生活体验——尽管它们在本质上与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正是人性的喜新厌旧罢了。人们的认知往往是矛盾的——倘若追本溯源的终点仍是一致的——譬如艺术家们苦苦追求并视之和璧隋珠的灵感在实干家眼里正是百无聊赖之人徒劳无益的多愁善感罢了,而艺术家以不屑一顾的不置一词来回应腰缠万贯的实干家对他们穷困潦倒的嘲讽;大众以“你是个正常人”为荣,艺术家以“你是个疯子”为傲。过去,有的人觉得秦风脑袋少一根筋——这倒成就了艺术的源泉。他这样到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西门广场。石板上的一点一横,毋庸置疑是摩尔斯电码。八十年代,蔡先生、周先生大力提倡亟须关注的三个方向:保密学、信息论信息科学,如今果然受益于二老的前瞻目光。编码的终点——即译码之处——巍巍校训石上镌刻着这个至简的通信系统传递的信息,“厚德博学,敬业要群。”一簇簇鲜花红红绿绿正像噪声基底一般衬托着校训高高的信噪比——当真是一个绝妙的设计。校训石背后,主楼前,***石像高立石台,四周被葱茏的群木包围,头顶着深邃如海的长空,滚滚层云涌动着两个世纪的浪潮变幻,日光照耀在***石像上发射出阵阵金黄色的光芒,一丝灼热的夏风暗暗袭动,把***的风衣一角掀向南方,不远处,主楼高大的身影静立着,默默无言。
入夜,秦风躺在床上,他生出一种恍然生活在八十年代的感觉,层层叠叠的回忆那么清晰,几乎盖过了静止不动的现实。他迷迷糊糊的,又觉得自己下了床,夜风微凉,披上薄外套,他又回到了邮苑,四处走走。夜空被京城失眠的霓虹照得红通通的,稀疏的星光实在难辨,月亮借来的光辉倒是十分明亮,像是明镜高悬,秦风极目远眦,竟连月球表面的陨石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八十年代的时候,月夜总是伴之以漫天繁星,仿佛不约而同的盛会一样,这边看上去寂静的夜空必定在遥远的星河那边闹哄哄的。那时候,他总会和紫怡,以及他的一大群崇拜者在星夜下散步,他们总是极力讨好紫怡,有的吟诗,有的唱歌,善良的紫怡并没有驱赶他们(紫怡拒绝了他们的求爱,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只要每天能见到紫怡就十分快活)。
秦风梦游般地走着,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三个人影坐在科学会堂的台阶上面。秦风从叶先生亲笔题的“科学会堂”的鎏金大字下面走过,向着三个人影走去,一到近前,才发现这不是叶先生、周先生和蔡先生嘛。三位先生看到秦风过来,一边笑谈一边招呼他。
“老周、老蔡,我给你俩介绍下,这就是我常挂在嘴边的青年诗人,”叶先生一面流露出爽朗的笑声,一面拉起秦风的手,叫他坐在对面,紧接着叶先生像施了法术一样把一张又长又宽又舒服的凳子塞到了秦风屁股底下,“那首《八十年代》就出自他手,诗里面颇有些北大骆一禾的味道。”
秦风刚想解释一下叶先生对自己诗风的误解,他从不读骆一禾的诗,海子的诗他倒是读了不些,不过他最喜欢的现代诗人还是徐志摩。秦风私下觉得北岛、顾城、芒克、江河、舒婷的诗大抵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的傲气难以叫他承认其他人同样迸发的天才),何况他们比他大不了几岁。这一点倒也正常,同时代的文学家之间总难以互相叹服,而旧时代的文学家却因为岁月的砝码变成厚重便被他们口口称颂,看来也的确如此,岁月的古朴之力仿佛也渗透进了久远的文字当中,赋予了他们同时代气息无法给予的穿透力。未及秦风开口,蔡先生笑着说:“真是小小年纪,大器初成啊。当下百废俱兴,百家争鸣,科学、艺术、各行各业都在焕发新机。这些年风靡的诗歌就是文学复兴的初兆,我听过不少青年诗人的名头,他们当真是‘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周先生笑眯眯地看着秦风,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待,慈祥的目光中尽是欣赏之意。三位先生聊起文学,谈到青年时代也曾意气风发地想成为一个大作家,又笑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接着他们又聊起了刚举行不久的香山会议。那是蔡先生和林舒先生长达八年的不懈努力在中国举办的第一个通信领域的国际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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