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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美国谈生意去了,留下李恒一个人在家里的别墅里呆着。打开电视,总逃不出新闻、访谈节目、武侠电视剧、青春偶像剧、古装穿越剧、养生、体育赛事、教育、历史评说、动画片、电影、广告……索然无味地呈现着这个世界的各个局部。柔软的沙发,温和的灯光,偶尔进出的仆人,暗紫色的地板,吐露着尊贵气息的玲珑精致的坠灯,墙壁上价值不菲的、出自名家之手的巨幅油画,窗外雅致的园林……所有的这些奢华的享受也不断稀释着他的意志,它们就像波平如镜的湖面,湖水深处激荡澎湃,不断地冲刷着意识,它们挥洒魔法,把生活变成一片山海纵横的史前奇观,浪拍云崖,雾气蒸腾,浮云舒卷,深蓝色的天空欲言又止,弯月如弓射出道道皎白光芒,海上的岩石上歌声阵阵,那是塞壬的如泣如诉的低语,李恒化身为一个英雄,屹立船头,巨舰上忙忙碌碌的水手都是他的部下,海风浮动他的长衣,海浪点点轻溅到他的脸上,他下令驶向美丽的塞壬。关了电视,他像一条大虫子一样用奇异的姿态蜷缩在沙发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失神地一眨一眨,像逐渐暗淡的星辰。他突然想起妈妈,妈妈在另一幢别墅里,离这里很远。他坐了起来,准备去看妈妈。他抓起一个倒下的靠垫,这才看到靠垫下的《静静的顿河》,这才想起来,他是来看书的,可他把这件事给忘了。秦老师要求写的文章还未动笔。但他止不住去看望妈妈的念头。他给妈妈打电话,铃声几乎还没响起,妈妈就接通了。“妈妈,我一会儿来看你,你先别吃饭,我们一起吃。”电话那边传来几乎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的语气,连说了三声“好的!”前几周,妈妈数次打电话说她想李恒了,李恒总是嘴上答应,却迟迟不来。母子之间的对话往往不需要智慧来甄别真假,心灵感应就能轻而易举地揭穿谎言。何况,李恒的这种做法,和他的父亲何其相像啊!当李万通说,“事务繁忙”,他不能和她同居了。她没有反对,何况反对也没有用。当李万通说,“婚姻使得他束手束脚”,他不能和她一起生活了。她也没有反对,不过两行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李万通说,“好了,好了。离婚后,跟离婚前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不再是夫妻了。孩子们也可以去看你。我也会过来。这没什么不好,在我看来。”在那天,李万通难得尽了一下丈夫的责任,和颜悦色地拉着夫人陆凤琪的手,给自己和夫人倒了两杯红酒,慢悠悠地安慰夫人。这最后的温情在陆凤琪的眼里就是最后一束烟花,它升上星空,掩过了璀璨的星光,发光前所未见的绚烂光斑,只可惜当这些光影坠落之后,已剩千疮百孔的土灰和纸屑。陆凤琪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她习惯性地往床的另一边一看,空空如也,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的女仆却轻轻地说:“夫人,先生已经走了。”那一刻,她感到了女人面对生活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软弱感,她想愤怒,但是她明白女人的愤怒也和洪水一样只能毁灭而不能挽回,但她叹了一口气,继续期待着爱情的奇迹。
李恒稍作打扮,戴上墨镜,开着跑车就上路了。路况还算通畅,他享受着疾驰带来的快感,好像自己一下子能够超越时间,把当下的自己驶向未来,然后优哉游哉地等待其他慢慢道来的人。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爸妈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他挣脱他们的双手,一路小跑到前面不远处,气喘吁吁地等待爸爸妈妈的到来,可他们三步作两步,马上又追上他了,他只得重新跑到更远处,他就这样自得其乐地玩着,他觉得这样就能节省下很多时间。他想起小时候找哥哥玩耍,哥哥总是在看书,他喜欢看科学家的传记,经常把自己看得泪流满面。他想起小时候家里总是很温馨,每个人都爱着他。跑车在空阔的街道上奔驰,回忆便风驰电掣般地倒涌回他的脑海,那一幅幅回忆的画面和眼前的画面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来回变幻,不及捕捉,记忆已经将他推到下一个场景,这种恍然恍乎的感觉就像用速度撕破了现实的屏障,把过去、现在和未来变成了一幅幅画面,有时候上一个场景中火车的鸣笛还要在下一个场景中慢慢回荡再慢慢消逝,生活也变得无足轻重了,在这一刻,仿佛不是他在驾驭着车,而是他即是车——重要的不是他的身体速度与车等同,而是他的思想速度——他的思想在加速运动中变得不断迷离,并达到否认客观世界的程度,仿佛一下子把他与世界划开了界限(不是世界抛弃了他,而是他抛弃了世界),至于此时他存在的意义,存在即是意义。尽管他的精神在吮食着电光火石之间思维闪烁带来的愉悦,他的意识并没有松开将抽象和具象、现实和想象混为一谈的绳索——至少将这道准绳变得透明——每当他的精神碰撞到现实的边界并隐隐作痛时,他才能将自己的大部分感知力回归己身,重新获取与大千世界呼吸与共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李恒身上,并没有太多家庭观念的意识。在我们人生的某个阶段,当我们审视我们的习惯,我们的言行,我们的所有价值观——我们往往把这些与我们思想所联系的东西等价于自我——我们总以为这些习惯、言行、价值观只属于我们,就像我们的躯体一样,与我们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事实上这些思想就如同一个果篮里的水果,大多采撷自他人之园,我们的思维之境仅是一个平台,一个载体——我们不仅从他人之园采摘业已成熟的水果据为己有,还拿取他人之园的土壤、水源、养料,于是我们思想之境那个号称“我的思想”之树就此成型,尽管它号称自己独一无二,我们依旧可以辨认出许许多多他人的枝节;但既然从肉体到灵魂已然受到其支配,我们也不得不予以无效的再次承认。一个成年人,倘若头脑中的家庭观念荡然无存,我们不可以批判他(他自有反驳的理由),而应该转向于他的成长之路。父母予以他的爱过于稀薄,这无疑给了家庭观念成型的第一刀;李恒受到全家人的爱同百鸟朝日一般以自我为中心,这一刀直接摧毁了家庭结构的框架。在李恒的眼里,爸爸、妈妈似乎仅仅只是一个被冠以血缘关系的名词,而其中笼罩着的某种爱的抽象意义却丝毫无存,它们仿佛两个充满了理性的词语,仅仅因为责任和义务而存在,而亲情之爱无法寻觅,就像沸腾的热水被抽走了所有的热量马上结为冰霜一样,他们的家庭之火也早已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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