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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我们去山下割草。半山腰的野草长得茂盛,有半人高。高僧干活的姿势真不雅观,像个莽夫一样。我欲言又止。我在想,高僧的“道”去哪里了。我戴了手套,但还是慢吞吞的。他很快割完一捆。他见我慢腾腾的,就笑着吟了一首打油诗,“做活慢腾腾,小累叫哼哼。是个大丈夫,还是小姑娘?”我听了便扔了手套,学着他的模样,用力割草,他在旁边提醒我要贴着地皮割,我的手被草割破了,于是我更加不顾了,慢慢地也快了起来。回去的路上,他问我,为什么慢吞吞的。我不好意思地说,怕伤了手。他便说,心有所惧,如若羁绊,行事不果,踌躇不前。有所惧,难得平静。
第二天,他叫我闭着眼睛从寺前石阶上往上走,我走上一步就不敢上前,走后几乎跪着趴着走完了最后的台阶。他说,他来示范。我看他从容不迫,闭着眼睛走下去,有走上来,如此反复有几次,绝无一点犹豫和失误。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因为熟了,所以如履平地。他说,这台阶和平地走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你在平地上闭着眼睛走,也走不了多远。我们又去了庭院。我闭着眼睛果然也走不了几步。而高僧双目虽闭却有如心眼洞开,从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我问他,这是怎么做到的。他说,熟,这院子的每一块砖都印在自己的脚下,无惧而已,所以要破除恐惧,要熟悉自己恐惧的东西。第三天,我们枯坐了一天,几乎没有言语。到了中午,我问高僧索书。高僧不予,他说,有书和无书不是一样么。晚上我们喝了粥。喝粥的时候,我想到一个问题,我便问高僧,既然佛家讲不杀生,可是吃瓜果蔬菜不算杀生么。高僧打趣说,那你说我们应该吃什么。我笑笑,也该如此。高僧又说,所谓生,乃有情众生,植物非有情众生。我问,这植物怎就不算有情众生。高僧说,有心神者有情,无心神者无情。我问,这植物怎就算作无心神。高僧说,你是学过科学原理的,也该知道植物原理罢,这含羞草,食人花的反应,可不算“灵性”,而是“机理”。我不再言语。
到了第四天,高僧给了讲了“戒、定、慧”,我说,这“定”就是我所求。他问我,你所求“定”为何?我想了想,说为了“慧”。他便说,何不求“慧”。下午的时候,我又问他,这“戒、定、慧”说来本质和道家、儒家也别无二致。他便说,大道同源,并无区别。关于这大道同源,他又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之前村里有个人找他占卜。占完,村人问他灵不灵。我问,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村人说,那和没占有什么区别。我说,假如不信的话,是没什么区别。村人走得时候,又问我,你说这占卜学到底是真是假。我心里想,他又把每一个占卜者想问的说了一遍。我说,你仔细想来,这跟科学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嘛。这占卜学、面相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经验主义的产物,和科学的归纳总结一模一样。现代人将信将疑,又去用科学研究占卜,这不就可笑嘛。我这么一说,村人就听不懂了。他一听,这高深了,就又信了。我听了,又把村人的最后一问问了一遍。老僧似乎料定我要问这个问题,便笑着说,文化人也想不通嘛,我告诉你,占卜是推演,真实是现实,这不是等式,这是一种可能性,说来,这并不神秘。
第五天的时候,高僧打了一天的坐。到了晚上,我问他,这样的生活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说,何谓这样生活那样生活,之所以有区别是因为心在不断考量,无欲无求之心则不顾心外之物。心,他指指自己的胸膛说,这是关键。临睡的时候,他又告诉我“苦节不可贞”。我便问他,怎么才能以苦为乐?他又说,所谓对立,所谓苦乐,区别不大,苦就是苦,乐就是乐,以之为苦则苦,以之为乐则乐。若是觉苦,又咬牙坚持,不是久长之计。我就问他,你快乐吗。他说,无所谓快乐无所谓悲伤,这即是你所追求的“定”,这是一种平静,不苦不乐。他作了一首打油诗,“凡人皆谓生活苦,我道日子也不乐。苦中作乐一忍者,不苦不乐方上人。”入夜,弯月悬照,群星璀璨,我也做了一首诗,“吴钩清光澈,星芒银辉华。对吟见六逸,饮酒逢七贤。清风拂五柳,门前又东坡。我若为太白,此即蓬莱山。”
不知不觉,已是我要离开的倒数第二天。高僧决定传我“心之外”之法。那天早晨,风高气爽,我和高僧站在山头,俯瞰人间烟火,顿觉飘飘欲仙,凡俗难奈。他问我,世人皆忙忙碌碌为何。我说,皆有所求。他又问,怎能无求。我说,无欲则无求。他又问,怎么能无欲。我摇头不知。他说,心之外。我求告解。他说,心为心,心之外为心之外,人多不求诸己,反求心之外。求时,心之外已渐渐走进心,或半外半内,故搅乱视听神识,心燥也。若将所求置之心之外求之,则心为心,心之外为心之外,我即我,物即物。如此说,所求者不为所求,而为所需,所求为情,所需为理。我问,所需和所求区别在哪。他说,所需必求,所求未必需。他便教我“散步法”。他说,忘记一切。我便在庭院里静静地走了一圈。我问高僧,要忘掉自己吗?高僧大笑,说道,忘记万事万物,也莫忘了自我,这是强我弱他之法。我又走了一圈,我问高僧,什么时候就叫忘记了一切。他说,当你能感觉到自己,你的呼吸,你的步伐,你的心跳,你的身体,当然,思想里也莫有东西。我又走了几圈,渐渐悟出一些道理,我觉得自己身体轻盈,内心净澈,但仔细感觉,还是心里好似一片石块,石块很重,一半淹没在水里。我问高僧,坐着也可以吗。高僧说,坐着更难。
我又走了几圈,渐渐觉得自我的感觉越发明显,而外界万事万物渐渐朦胧,自我意识越来越清晰,几乎忘记了一切,终于我沉浸进去了。高僧叫了我一声,说道,我看你是有悟性的,但凡事光有悟性还不够,恒性更重要,尤其,“定”绝非一日之功。他称,这便是“我之法”,需要先找到自我,承认自我,感知自我。他说,当代人浮躁忙碌,没有功夫寻找自我,其实好比“磨刀不误砍柴工”,即使凡俗之事,发挥一些佛性,也多多裨益。
午后,高僧又传我,“万我之法”。他称,可学可不学。他说,我即众生,众生即我。你我他并无区别,倘若由我及你,由我及他,我即是你,我即是他。我弃之未学。有一次,我将这番道理讲给李恒,他颇感兴趣。高僧说,这比起“我之法”更上一层楼,我却坚持不学。高僧不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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