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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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依稀，依稀之中便是那个沙窝。</p>

只因少年的记忆干瘪至极，干瘪到脑海之中唯有那个沙窝。</p>

正因如此，自打记事那日起，少年便无一日不在盼望走出那片巴掌大的天地，无一日不在憧憬外面的新奇、鲜活、欢快与热烈，更不止一次向独臂老仆问起自己的父母、氏族与故国。</p>

每每那时，尚能说话的老仆总是无言以对，沉默得如同一块千年顽石，冷冷看着少年哭闹、哀求、愤怒、翻滚、疲累，直至绝望睡去。</p>

甚而少年十岁那年独自走出沙窝，向着东方踽踽而去，最后迷失在穷凶大漠中昏睡过去，若不是阿莎觅得行踪，少年可能早已化为一具沙中干尸。</p>

但老仆并非无情。</p>

少年清晰记得，那次出走之后不久，老仆便毅然跨上老驼，离开了沙窝。</p>

三月后，老仆归来，却少了一只胳膊。</p>

少年十四岁那年，独臂老仆再度东出。</p>

这次足足等到半年，老仆方才回到沙窝，又少了半边面庞，连同一只耳朵、半只下颌与整条舌头。</p>

从此，老仆再也无法言语，只能以杨枝苇秆为笔继续心传身授，但笔下的故国与曾经的抱负，便与老仆日益阴沉的神情一样，渐渐稀疏，慢慢黯淡，最终越来越像沙窝中央的一池泡影。</p>

但老仆对少年的逼迫不减反增，似是一个早已形成的习惯，抑或只是为了兑现一个注定无法实现的承诺一般。</p>

于是，原本开朗顽劣的少年，渐渐懂事，也渐渐沉默下去，再不问起沙窝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也没有再走出沙窝半步，只是强迫自己忍耐，忍耐，忍耐……直至忍耐中有了绝望的影子，也只能继续忍耐，直至绝望成为习惯，习惯得如同与生俱来、天公地道一般，于是少年渐渐疏于开口，慢慢关闭心扉，乃至变得更加沉默……</p>

而今，老仆走了，连同十八年如一日的严厉管束与全心呵护，一同烟消云散，便如一支彻底燃尽的火烛，耗完了最后一滴蜡油，烧光了最后一星灯芯，也散尽最后一缕血肉幻化而成的青烟，从此作壁上观，将那个沉甸甸的冀望连同命运全然交到少年自己手中，任生任死，从此无动于衷……</p>

猎物重新聚回，猎手已然迫近，少年将眼角泪痕轻轻拭去，又一次挺直脊梁，再将长刀缓缓提起，那套熟稔已久的刀法，连同那首老仆尚能言语时便已教会少年的故国歌谣，渐渐浮上心头：</p>

霜露莹莹</p>

草木萧萧</p>

我为儿郎</p>

风华正茂</p>

巾帕芬芬</p>

妻子劳劳</p>

我为丈夫</p>

仰之弥高</p>

日月曈曈</p>

山河昭昭</p>

我为战士</p>

死不卸袍</p>

轻声唱罢，少年抬手，捋一捋凌乱的发髻，整一整破烂的衣衫，又将面颊额头沾染的灰尘一一抹去，便如告别世间的庄重仪式一般，即便直到而今，这个世间，少年尚且未曾真正来过。</p>

长刀已然再度举起，迎着大漠干燥的热风扬手展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