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圆月夜照林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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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天色已然全黑，但山间却也不是完全看不清路，且越是往上走，越是明亮些。</p>

长敬抬头看去，发现今日竟是十五，正圆的月亮仿佛就挂在眼前，温和的照射着整座小山。</p>

他们先是走了一个时辰来到后山脚下，后由徒步登了一个时辰，才堪堪走过了三分之一的山路，四周皆是树林，除了偶然的几声的鸟鸣与不知名的小兽动静，就只剩下长敬和吴杳的脚步声了，静谧异常。</p>

长敬已算是常年锻炼的人了，也因为熟悉这片山域，所以方才走来，并不觉得十分累，但他没想到吴杳还要走在他的前头，如履平地般轻松地走着，且似是有着明确的目标，丝毫没有停顿。</p>

长敬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采采药，但后来发现吴杳根本没有关注他的举动后，便也不采了，专心跟着吴杳前进。</p>

长敬不知道的是，吴杳此行本来是没有明确的目标的，她手头只有模糊的一条线索指引着她来到这里。但没想到，一进入这片后山和树林，她便感受到了浓烈的梦元之力包围着整座山体。</p>

吴杳闭上眼，屏气凝神地感知着周围，随即便发现了有一抹隐隐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微小光团隐藏在前方的密林里。但随着她不断向上攀爬，这光团的位置仿佛也在随之拉远，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p>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近日来温江城发生的所有怪异事件都与这抹光团有关，而且绝不是自然形成的现象，定是有人在背后筹谋策划。</p>

可是，此时的境况已是超出了她的预期，灵敏的第六感告诉她，危险就伏击在他们周围，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吞噬其中。她甚至有些后悔此行带着什么都不知道的长敬，万一……</p>

“小心！”</p>

吴杳一直警惕着周围的变化，但她没有想到突然打破这诡异平衡的是身后一直安静跟随的长敬。</p>

长敬毫无征兆地突然前扑，将吴杳推倒在地，吴杳虽然心下惊讶，但并没有反抗，而是匍匐在地上放大自己的所有感官，像只遇到危险的猎豹，蓄势待发。</p>

忽然，她发现了不对，问题不是来自于周围，而是背后。</p>

方才长敬以全身的重量扑向吴杳，那一刻吴杳分明感受到了长敬的力量瞬间包围了她的背后，但此时，重量和力量都消失了。</p>

吴杳小心的蹲起，原地四顾，硕大的圆月清晰地照亮了吴杳身侧十米的空间，然而静谧的树林里除了落叶就是树，哪儿还有第二个人影？</p>

“李长敬？”</p>

没有任何回应。吴杳此时已是真切地感受了危机四伏，凭她的能力，她竟是对长敬的去向毫无思绪，偌大的树林里空寂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p>

而对于长敬来说，完全是同样的状况。</p>

分明还是刚才一模一样的树林，长敬上一秒还能感受到怀中吴杳传来的体温，但下一秒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吴杳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他方才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都只是一个错觉。</p>

时间回到长敬扑向吴杳的前一刻，长敬望着前行的吴杳背影，正想询问她是否需要休息时，忽然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只长着尺长獠牙的猛兽，眨眼间就要用它那血盆大口咬向吴杳，而吴杳却似是毫无察觉般依旧在往前走着，他想也未想地前扑而去。</p>

而现在吴杳和猛兽都不见了。长敬迅速地站起身，倚靠在了最近的一棵大树旁，警惕地观察着周围。</p>

没有任何风声和兽声，长敬四顾一周后，小心地迈出一步，忽然感到脚下有异样的触感。</p>

视线往下一看，诡异可怖的画面一下出现在眼前。</p>

长敬的脚边不知何时已经汇集了一滩血红色的液体，浓稠而鲜艳的颜色与血液毫无二异，在黑夜与明月下显得异常诡谲。长敬下意识地收回了脚，顺着液体的流向往上看去。</p>

铺满枯叶的泥黄土地上，有无数条细细的小血流在汩汩流动，无一不是朝着长敬，或者说是顺着山体的坡度自上而下的涌动着。</p>

恰巧长敬正好站在一个土坡下，脚下是一个个被踩踏出来的小路，与周边原始的山面形成一定的夹角，就像一个凹陷的滑滑梯一般，所有血红色的液体均化小为大，刺目地出现在长敬眼前。</p>

这条山路，长敬与爷爷走过许多次，脚下的这条山路便是温江城的百姓一步步踏出来的，而眼前仿似人血的液体就好像来自于这些人，每一步走过都留下一个血脚印。</p>

长敬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感迅速传遍全身，眼前的人影和血脚印消失不见，只有无声的血流依旧在流淌。长敬眼前的假象消失了，一个念头也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p>

“是幻梦？”</p>

正因为长敬对后山这片树林的熟悉，长敬从未在这里见体积如此之大的猛兽，吴杳更没有任何理由会突然消失在他眼前，如果换了普通的百姓在这里，甚至会惊吓到尿裤子也说不定。唯一合理的说法，只有梦境。</p>

但长敬目前还只有一次面对幻梦的经历，如果算上他在屋顶看爷爷白云梦的那次，勉强可以算两次。但两次都有吴杳在他身边，为他指点，而此时他孤身一人，这是谁的梦境、什么显色的梦境，如何破梦都无从判断。</p>

现在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往前走，找到梦眼所在之处，方有可能破梦而出。</p>

长敬顺着“血流”的方向一步步往树林深处走去，不知是不是长敬的嗅觉也出现了幻觉，空气中逐渐出现了血腥气，同样是约往上走越浓烈，直到他走到了半山腰处，他看到了一个身影。</p>

“吴姑娘？”</p>

头顶的月亮似是明白长敬心意一般，原本隐匿在树林深处的身影缓慢地披上了月光，显出一身黑衣的女子身姿。</p>

女子听到唤声便转过身来，并没有带着大兜帽，而是干净地露着一张素脸，看到远处的长敬，脸上闪过一瞬疑惑，但很快消失不见。</p>

“李长敬？”</p>

此时的“血流”已有三步宽，长敬在山间重遇吴杳，自是欣喜，但奈何没有那一手飞檐走壁的功夫，只好老老实实地绕过地面上的“积血”，走到了吴杳旁边。</p>

“吴姑娘，刚刚……”</p>

“你看。”</p>

长敬原想与吴杳确认他们是否在梦境之中，但吴杳打断了他的话，直直地看着不远处。</p>

与刚刚长敬一路走来的光线明亮不同，眼前竟是不知何时凝聚了大片的雾气，遮掩了前路，只影影绰绰地可以看见一节节的树木。长敬下意识地往前走出了一小步，脚尖的土地一松，瞬间土石崩落，连带着长敬身形一晃。</p>

万幸长敬这一步迈的极小，很快稳住了身形，他定睛一看，心中不禁余悸。</p>

视线所及的是一个直径约有十米的大坑，先前因为浓重的雾气遮挡，竟是没有发现。但是近距离看之后方才发现这些雾气仿佛就来自于这个大坑，且仅盘旋在坑面上方。</p>

坑底有什么东西却是完全看不清了。</p>

“吴姑娘，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坑？”</p>

吴杳依旧站在原地，没有拦着长敬走近大坑的边缘，也没有出手拉住差点掉下大坑的长敬，脸上的神色冷若冰霜。</p>

“我也是顺着血迹走到此处，发现了这个埋尸坑。”</p>

吴杳说这话时是看着长敬的，长敬同样在看着吴杳，他忽然在心间起了一跳。长敬盯着眼前的吴杳，莫名觉得吴杳此时的相貌竟是与第一次在吴宅所见有所不同。</p>

长敬也说不出是哪里变了，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不仅是五官，连眼神也变化了。如果说第一次相见时，吴杳的眼睛仿佛能一眼看透万物的睿智冷静，此时就是毫无感情波动的冰冷死寂。</p>

“埋尸坑？”</p>

吴杳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缓慢握拳的动作，奇异的是，围绕在大坑上方的雾气就像是随着吴杳的动作，被吸拢进了她的拳头中，淡化开来，显出坑底的景象。</p>

坑面上有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留下一片片不平整的斧印，但却不是泥土的黄色，而是黑红的血色，整个大坑如一个盛满了人血的池子，其中还隐隐绰绰地露着一截截躯体，或是胳膊，或是大腿，或是一个尚未闭上眼睛的头颅。</p>

饶是长敬，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也是瞬间感到头皮发麻，而吴杳却缓步走到长敬身边，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知道下面这些都是什么人吗？”</p>

“都是温江城的百姓，有你的邻居，会雕木人的老张，有西街上卖布匹的婆婆，还有东街常送你肉丸的肉铺老板……”</p>

长敬不自觉地在坑底寻找那些熟悉的面孔，吴杳则是一边低眼看着坑底那些残破的肢体，一边像是在介绍菜谱般逐个逐个说出他们的姓名。</p>

“对了，还有你最熟悉的一个人。”吴杳忽然转头看向长敬，嘴角微扬。</p>

“你的爷爷，城南药铺，李运弘。”</p>

“李长敬，你想去陪他吗？”</p>

“吴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茫茫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右掌和失去平衡的身体。</p>

而长敬依旧站在原地，他方才仅是做出了一个闪身的动作，避过了“吴杳”突然袭来的掌风，反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背脊，她便像是一个失去发条的玩偶，保持着攻击时的姿势跌进了两人身前的“埋尸坑”。</p>

从“吴杳”的面目不断模糊变化，到她冷漠无情的眼神、话语，长敬一直都在仔细观察，即使他心中也有惊疑，但直觉已告诉了他结论，眼前的这个女子并不是真正的吴杳。</p>

因此，当“吴杳”悄无声息地贴近他的背后，用言语诱导他注视着坑底时，他早已做好了准备，全身心注意着背后的动静，才可能躲过那一险之又险的一掌。</p>

“长敬，救我！”</p>

假“吴杳”跌入“埋尸坑”时还发出了一声惊叫，她的声音与吴杳一模一样，脸上的惊恐神色也毫不似作假。若是换了旁人，也许真的会相信她就是吴杳，或是以为自己真的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但正因为站在这里的是长敬，所以不论假“吴杳”如何言语，他都没有动摇。</p>

他认识的吴杳，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惊慌失措的，是永远冷静自持的，同时也是善良正义的，她可以数年如一日地整夜来回于温江城的每个角落，只是为了确认城内的百姓都安然入睡，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答应陈叔去救他陷入梦魇的母亲。</p>

她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温江城的百姓惨死的景象而无动于衷，更不会如此时柔弱地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唤着长敬救她。</p>

假“吴杳”眼见着长敬眼中毫无怜惜之色，便如死心了一般，放弃挣扎，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血池，与周边不知道是谁的躯体化为一体，只露着她半张脸与一只眼睛，无尽怨毒。</p>

长敬又一次感知到了危机。</p>

果然，自假“吴杳”沉入血池后，池面就像是瞬间吸收了数百人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浮起来，不过眨眼间就要漫出坑面。</p>

地面上，先前还只是细细的血流，很快也演变成了血河，汩汩地涌出，淹没过了长敬的脚面，染红了他的布衫。</p>

以“埋尸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涌泉，奔涌而出的不是澄澈的泉水，而是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血水，像是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数不清的冤魂都流着鲜红色的血液朝长敬包围而来。</p>

即使长敬知道眼前的景象定然不是真实发生的，但他却真实地感受到了脚面的濡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尸味，以及那扑面而来的煞气，本能地想要躲避。</p>

“长敬，你在哪儿？救我……”</p>

长敬正逆着血流的方向往山坡上跑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熟稔的声音，他每日都会听到的声音。</p>

是爷爷！</p>

长敬蓦然回头。</p>

爷爷出现“埋尸坑”的边缘，苍老无力的手只勉强地攀在地面上，下半身都浸在血池中。他的整个发髻都散乱了，脸上满是惊恐，看到长敬时就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破败颤抖的声音直直地传进了长敬的内心。</p>

长敬保持着半回身的姿势，双手紧握在身侧，遥遥地望着那边迫切呼喊着他的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p>

不过瞬息，长敬便已坚决地转回身，背朝着爷爷的方向，向上跑去。</p>

“长敬！”</p>

爷爷最后一声凄厉绝望的呼喊顺着风声响彻在长敬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像是要用声音挽留住长敬一般。</p>

长敬咬紧了牙关，机械地穿梭在杂乱的树林间，脑海里没有任何目标和路线，只有一双倒映着他背影的眼睛，那是“爷爷”被血池淹没前的最后一眼。</p>

这里的一切都太过于真实，长敬方才还触摸到了温热的血液，那粘稠的触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只有不断向山上跑去，将身后的所有都远远抛下才能喘上一口气。</p>

直到月光重新照亮了山间小道与山顶的那一座石亭。</p>

石亭中矗立着一人，黑金的衣袍包裹全身，隐隐可以看出玲珑的身段，如瀑的长发只简单得扎成一束，但不知何故有些凌乱。左手中是一把银光的软剑，锃亮的剑身上沾着许多印记，远了看不清晰。这把剑是长敬从未见过的，但这个人却是一炷香前想要将他推入死地的那个人。</p>

又是一个“吴杳”吗？</p>

长敬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和心中的杂念，谨慎地环顾一圈四周，发现山顶处只有一亭一月两人影而已，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景象或是事物。静下心后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有夜晚微凉的山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袖和脸庞。</p>

缓步走上小道，临近石亭，长敬停住了脚步。</p>

“你是谁？”长敬轻声开口。</p>

话音未落，原先毫无动静的人影忽然回身，左手软剑带着凌冽的气息瞬发而至，冰凉地贴上了长敬的颈侧。</p>

“你又是谁？”</p>

果然是吴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