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八十三章 我拿什么供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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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做出了最后的挣扎，也许是想保留心底犹存的那丝血性，有些不礼貌地盯着范闲的双眼，说道：“大人，草民实在不知，我为何要接受这个交易。”</p>

“噢？”范闲好奇问道：“夏当家的莫非不想夺回明家？那个本来就属于你地家族，据本官所知，明老爷子当年遗嘱里，排头前第一地名字，可就是明青城。”</p>

明青城，就是夏栖飞的本名。他微微一凛后咬牙说道：“非是草民不识时务，只是报仇有太多方法，草民如今忝为江南水寨头领，若要对付明家，有很多法子……至于内库地事情，草民或许想的岔了，明家财雄势大，草民怎么可能在明面上斗赢对方。”</p>

范闲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夜黑风高杀杀人？我相信明七少你拥有这个能力和决断……只是这些年的事实已经证明了，你不是这样疯狂的人，要冒着江南水寨覆灭的风险。去火烧明家庄……先不说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就算你真这么做了，那你又如何说服自己？水寨兄弟被官府通缉，孤儿寡母在世上流离，这种场景难道是你愿意看到的？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地收场，你快意恩仇死去之后，还有脸去见那位将你救活。扶你上位，对你恩重如山的老寨主？”</p>

他有条不紊地说着，气势并不怎么逼人，但就是这样温温柔柔地说中了夏栖飞的心中脆弱处，强大的说服力随着这些分析，开始侵扰夏栖飞的思绪，让他的面色黯淡了起来。</p>

不等夏栖飞回过神来，范闲继续温和说道：“夏当家最想要的。不仅仅是复仇，而是要夺回明家，然后站在你那位年过半百的长兄面前扬眉吐气……如果只是杀人就能解决问题，你就不会等这么多年，而且用蛮力行事。江南水寨覆灭，就算你将明家杀地一口不留，那明家又在哪儿呢？你要夺回来的东西还会继续存在吗？”</p>

范闲平静看着他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劝你不要这样选择。你为之奋斗了这么多年的目标。就在你的眼前烟消云散，那滋味一定不好受，而且将明家完整地保留下来，想必也是明老爷子的遗愿，虽说明家待你实在可恶阴狠，但是你的父亲，对你们母子二人并没有什么亏欠。”</p>

夏栖飞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消化范闲地言语，这位惯经刀口浪尖的汉子骤然间想到一个事实，对面这位年轻的大人，与自己的遭逢有极多相似之处，难道他也是在寻求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内库，那原本就是叶家地产业……要完整地夺回来？</p>

范闲并不因为他先前的婉拒而恚怒，而是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对方思考的结果，他对自己的说辞有信心。关键是他对这位明七公子有信心。极其相近地身世，让范闲能够尽可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真正的想法。</p>

“夏当家。你要的是明家的产业，而不是几百颗人头。”</p>

夏栖飞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抛出了最后一个疑问：“提司大人，草民不解一事。”</p>

“请讲。”</p>

“大人此行，自然是为接手内库做准备……崔明二家把持外供渠道已久，与……那方面牵连太深，大人自然是要对付他们。”夏栖飞强行咽下了长公主三个字，憋的脸都有些红了，“可是大人为什么如此看得起草民？以大人的权势地位，轻轻松松地就摧垮了崔家，除掉明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人完全可以自己做这件事情，而不需要草民出力。”</p>

“崔家啊。”范闲摇了摇头：“和明家的情况不一样。至于我为什么不出面，是因为我不方便出面。”</p>

不方便三字道尽官场真谛，他本身就是监察院地提司，如今又要兼理内库，朝廷的规矩严苛，内库只负责一应出产，外销却必须由民间商人投书而得，于院务于私务，范闲都不可能站到台面上来，所以他才需要找一个值得信任、又方便行事的代言人。</p>

对于范闲来说，崔家与明家的情况当然不一样，整治崔家的时候，他做的准备够久够扎实，长久的沉默与虚与委蛇后，由言冰云领头做雷霆一击，自然无往不利。而明家如今有了前车之鉴，早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再想从出货渠道与帐目上揪住那些奸商，已经是一件很难地事情。</p>

当然，最大地区别在于——范闲倒崔家，有一个绝对强悍的人物做帮手。那个人拥有除了庆国皇室之外，最强大地势力——北齐那位年轻的皇帝。</p>

而明家相关的人物，却集中在东夷城与海外，范闲曾经杀过四顾剑的两名女徒孙，包括他在内的庆国朝野更是让东夷城戴了无数顶黑锅，双方积怨太深，此时若想要与东夷城携手倒明家，范闲自忖没有这个能力。</p>

范闲站起身来，用手指头轻轻在桌上那块腰牌上点了两下，说道：“这牌子先留在这里，今夜之前。给个回音，当然，你应该清楚，如果你决定了，你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p>

夏栖飞恭敬地侧身让到一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说道：“大人今日前来，如神子天降。虽然大人不喜太过扰民，可声势已在，只怕不好遮掩。”</p>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拍马屁还是隐着什么别的意思，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目前夏当家……还是一个不小心踢到铁板上的人，你先把这角色演好吧。至于本官的行踪何须遮掩？大江之上一艘船，还得劳烦夏当家的属下们沿途护送才是，本官随身带了一箱银子。可不想再被贼人惦记。”</p>

夏栖飞将头死死地低了下去，沉声道：“谢大人不杀之恩。”</p>

范闲回身将老三从椅子上牵了下来，夏栖飞此时才想到，这一番谈话之中，自己似乎稍微冷落了这位小贵人。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却又来不及做什么弥补，脑中忽然一动，迟疑说道：“大人。若三月开民，下官与明家打擂台，对方一定会起疑心……到时候……”</p>

“你站在本官这边，本官自然站在你这边。”范闲微笑望着他，牵着三皇子的手往外面走去，抛下最后一句话，“夏当家主意拿地快，本官十分欣赏。”</p>

江南水寨沙州分舵里一片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寨主已经下了最严厉的封口令，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兄弟们都知道出了大事，只敢猜测，不敢胡乱去传。</p>

夏栖飞坐在那张尤有余温的椅子上，面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p>

师爷从外面走了进来。附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水师那边已经封了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p>

夏栖飞面色一沉，低声说道：“无妨。只要这事谈妥了，老沈应该没什么问题。”</p>

师爷讷讷说道：“已经扣了我们很多艘船，依您的命令，没有起冲突……不过先前京都那几位主子离开后，咱们的船也被放出来了。”</p>

夏栖飞低头道：“这是对方展露实力。”他冷笑道：“在对方的眼里，我们不过是些蚂蚁罢了。”</p>

“寨主，已经准备好了……供奉正在后厢洗剑，只等寨主一声令下。”</p>

夏栖飞始终没有发出口令，眉头皱的极深，片刻后忽然幽然说道：“钱师爷，你看这事做得吗？”他地手轻轻抚摩着那块监察院的腰牌，腰牌十分光滑，不知道已经做出来了多久。</p>

师爷颤抖着声音说道：“全凭寨主吩咐，小的……不敢多嘴。”</p>

夏栖飞闭着眼睛说道：“京都来的大人，似乎习惯了这种做事的方法，也太过高估自己的实力……就算他们身边有那些七八品的高手护卫，如果我们倾巢而出，其实也有机会……”</p>

师爷在心里骂了两句，心想你明知道那样不可能，还这般说，无非就是不想背那个恶名，想让自己帮助说服你，说道：“那位护卫首领，实力已至颠峰，若放在江南武林，完全足以开山立派，寨主须三思。”</p>

“关键是那位大人自身。”夏栖飞睁开双眼说道，其实范闲给他的条件足够令他动心，只是他身为一方雄主，如今却要成为他人地属下，而且永世再难翻身，一时间确实很难接受，先前一方面在和范闲谦卑说着话，另一方面却通过师爷做好了决杀的准备，因为水寨里最高深莫测的供奉先生恰好是在沙州分舵，所以江南水寨不是没有反击的能力。</p>

但他心里也清楚，所谓决杀，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免得自己显得太没有出息。</p>

夏栖飞叹息了一声，有些莫名地伤感，知道江南水寨便要在自己的手上，变成朝廷地鹰犬，这种感觉实在是非常的难堪与难受。他站起身来，看着师爷那张想要哭的脸，知道对方在害怕自己做出极其不明智的选择，不由下意识里拍了拍对方地后背，想安抚一下对方。</p>

触手处皆是一片湿冷，夏栖飞一怔之后才知道，原来师爷在这大冬天里竟是被京都来人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来——皇权与监察院的威压，看来果然不是自己这些民间霸主可以抵御的。</p>

主意终于定了，他沉着脸说道：“马上散去所有布置，明面上监视那艘船，暗中保护那艘船的安全，一定要保证那条京都船安全抵达苏州！”</p>

“陆上呢？那位大人身边。”</p>

“大人身边强手如云，不需要我们多事。”</p>

“是”师爷点头应下，接着却皱眉说道：“可是……供奉老大人那里……他是准备出手了。”</p>

夏栖飞沉默了下来。知道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暗中投向监察院地事情，一定不能太早地暴露在江湖之中，不然自己御下不能，外面的压力也会大起来。至于供奉老大人……那更是麻烦之中的麻烦，这位供奉乃是江南水寨最神秘的高手，论起辈份来说，乃是老寨主地师叔。自己的师叔祖，一向极少出手，却隐隐为江南水寨的镇山法宝。</p>

如果那个古板而坚持的老供奉知道自己这个外姓寨主……想要完全投靠官府地话？</p>

夏栖飞忽然打了个寒噤，才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事情的复杂性，沉默半晌后。忽然脸上流露出一抹狠色，低声说道：“去招内堂的贴身护卫过来。”</p>

师爷心头一寒，知道寨主为了那件事情，准备清除掉供奉大人。只是……自己这些人能做到吗？</p>

半个时辰之后，江南水寨之主夏栖飞端着一钵鸡汤，恭恭敬敬地来到了后园，准备孝敬一下水寨之中地位最特殊的那位供奉大人，而在他地身后，则隐藏着他最亲信地杀手们，务求毕其功于一役。</p>

但他在门外站了半晌，也没有人来开门。</p>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p>

夏栖飞推开门走了进去。脸上一片平静，说道：“师叔祖？”</p>

没有人回答他，夏栖飞目光一扫，心中骤然大寒，手上一松，鸡汤摔到了地上，淋漓一片！</p>

只见屋内床边蒲团之上，坐着一位须发皆银地老者。老者发髻紧扎。一身剑袍，长剑系在腰侧。浑身上下透着股厉杀之意，很明显这位供奉大人已经将自己调息到了最完美地境界，时刻准备出剑杀人。</p>

但供奉已经无法杀人了，只是圆睁着的双目透着强烈的不甘与愤怒，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确实有些惊心动魄。</p>

一道恐怖而精细的血口在他的喉骨处破开，直通颈后，贯穿地伤口后，鲜血顺着水寨老供奉的后背流到了地上。</p>

供奉已经死了。</p>

杀死供奉的刺客剑意惊人，所以供奉尸体身前没有血渍，所有的血水全部被那一剑之威逼向了身后！</p>

夏栖飞颤抖着走向供奉地身体，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是准备来做欺师灭祖的事情，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后，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是准备拼几十条人命，而又有谁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杀死这位老人？</p>

一张纸条飘了下来。</p>

夏栖飞用惊惶的眼光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你动了那个念头，我依然给你机会。他动了杀心，所以我杀了他。”</p>

江南水寨之主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知道，监察院的实力，原来真的不是一个帮派所能抗衡地，对方这是在帮助自己清除归降的最后障碍，也是对自己的最后邀请与警告。<!-11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