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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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不能让皇爷爷失望。</p>

随着他年岁增长，他越发明白皇爷爷的艰难处境。</p>

皇爷爷顶着巨大的压力，将他立为皇储。从那以后，他的生活便与刺杀、争斗和死亡再也分不开了。</p>

他不记得自己遭遇过多少次生死考验，小石子说是一百零八次，这还不包括小石子来到他身边侍侯之前的那些刺杀和暗害。</p>

身边悉心照顾他、保护他的人一个个死去，他还记得最初一个关心他爱护他的嬷嬷为了保护他冲在他面前挡住那支飞来的利箭时的情景。那时他才四岁，前一刻还在温柔抱着他的嬷嬷下一刻便被冰冷的利箭穿透了胸膛，鲜红的血汹涌而出，滴落在他稚嫩的脸上，流到了他的嘴里……那温热的、腥甜的触感和味道至今仍在他的午夜梦回中不断浮现。</p>

那种痛彻心扉的疼痛和冰冷到骨子里的绝望，从此一直伴随着他。</p>

就这样，他磕磕绊绊地长大。他深切地明白，他的生命是由无数人的鲜血和无数条鲜活的性命换来的。他活着，不只是为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因保护他而死去的人，是为了那些扶持他而将全家身家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的人。</p>

为了不辜负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他拼命的努力，经史子集、君子六艺他无一不学，文韬武略他无一不精。他成为世人眼中出尘绝世的天潢贵胄，成为一众下属臣子心目中具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主子，成为皇爷爷眼中最优秀的继承人。可是，他却独独不是自己……</p>

他真的累了。</p>

身体的病痛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渐渐地迷失了自己。</p>

夜风静静地躺着。</p>

各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着，他已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p>

他感觉似乎躺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意识有时清醒，有时迷糊，浮浮沉沉中，他仍是感受到外界对他的一些刺激。</p>

比如，那个小娃娃奶声奶气的声音和少女清冷的声音一直冲击着他的耳膜；针炙时身体被刺的疼痛和体内那股暖流周游全身时的酸胀感；鼻端那一丝若有若无混和着花香和药香的独特香味；还有每日三回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菜饭香……</p>

这一切，都在刺激着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他还活在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人世间。</p>

“大哥哥，快醒来，有好吃的哦。”小娃娃那脆生生、听起来十分悦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p>

“好香哦，你闻闻。”</p>

一股浓郁的甜香味在房内散发开来。</p>

“这个大哥哥，可能还不想醒来吧。”那道清冷的女声响起，瞬间让他有种找到知己的感动。</p>

“如果一直睡着，他就没办法看到好多好看的东西，也没法吃到好多好吃的了！”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道。</p>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掌抚上了他的额头。</p>

“姐，大哥哥还在发烧么？”</p>

“烧已退了。”那清冷的声音低叹了一声，道，“年纪轻轻，却心事重重。喂，小萧——你姓萧，就姑且叫你小萧吧。小萧，早点醒来，到时姐姐和你聊聊人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何不淡然处之呢？唉，这些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你得向姐学习，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但能选择自己生活的态度，你说对不对？逃避可不是大丈夫所为。”</p>

那少女的声音如清泉一般叮咚作响，似七弦琴上流淌的旋律，缓缓地流进他矛盾的悲伤的心田。</p>

他知道，这些天，这少女一直在用心医治他。</p>

她的医术，似乎很好。</p>

他忽然间很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很想如她刚才所说的那样……和她聊聊人生。</p>

小豆丁说了半天的话，床上的大哥哥却仍是半点反应没有，不由有些泄气。</p>

他坐在床前，将手上的千层糕塞入嘴中，大大地咬了一口。</p>

“好吃，真好吃。”小豆丁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嘀咕，“大哥哥好笨，还不醒来。这么好吃的糕糕，他都尝不到，好可惜。唉，难怪姐姐要生气了，宁愿去喂小黑小白，也不理他。”</p>

“是……是吗？”忽然，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p>

陆明皙转头看去，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呀，大哥哥，你醒来了呀？”</p>

“小……皙？”他淡淡地笑着，和小豆丁打着招呼。</p>

眼前的小男孩三、四岁模样，长得瘦瘦小小，和想像中一般机灵可爱。白皙的脸上忽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又长又卷。红红的小嘴旁还残留着几点糕点碎屑。</p>

听到夜风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小豆丁更开心了：“大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p>

夜风微微颔首：“我听到你……你姐姐这般叫你。”</p>

“原来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呀。”小皙一想，又不高兴了，小嘴撅了起来，“大哥哥，你为什么才醒来呀？”</p>

说完，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不过，大哥哥，你总算是醒来了，以后，就有人陪我玩了，哈哈！”</p>

被一个人如此期盼着能醒来，多少是件愉快的事，即使这个人是一个小小稚童。</p>

夜风的眸光更柔和了。</p>

他正想开口，便见小豆丁一口吃完手上的千层糕，丢下一句“我去找姐姐来！”便迈开小短腿跑出屋去。</p>

房间里瞬时安静了下来。</p>

夜风突然感到一阵紧张。</p>

他坐起身来，背靠着枕头，凝神望向门外。</p>

就在这既紧张又期待的难言的心绪煎熬下，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p>

少倾，一名身着藕荷色棉布衣裙的少女走了进来。</p>

她体态婀娜，身姿窈窕，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阳光投射在她身上，柔和的浅金色光晕从她身上淡淡地散发出来，居然有那么一刻，耀眼得让他无法看清她的面容。</p>

直到她笑吟吟地站在他的床前，弯腰端详着他的脸色，纤纤玉手抚上了他的手腕，他才如梦初醒。</p>

在京城，他见过许多漂亮的高门贵女，大家闺秀。有的艳如桃李，有的雅如春菊；有的娇俏可人，有的明丽动人。但没有一位像眼前这名女子，也就十二、三岁的年龄，却光华内敛，气质出众。她眉目如画，肤如凝脂，一双丹凤眼似含了无数点星光，熠熠生辉。</p>

“小萧，现在感觉如何？”她轻启朱唇，目光坦然、神情平静地问他。</p>

小箫？</p>

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几岁的女孩。虽然意外，但他似乎感觉并不排斥。</p>

他哪知道，在陆可儿这个灵魂已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的眼里，他就如小弟弟一般。</p>

“抱歉，救你回来那天，我就看到你的路引了。我叫你小萧，你不介意吧？”陆可儿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在惊疑为何她会知道他的姓氏，于是解释道。</p>

夜风明白了。</p>

路引上，写着的是他的假名萧夜鸣。</p>

他摇了摇头，抬手摸向胸前，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神情不由一僵。</p>

这衣服不会是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