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查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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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叶二人商量好了接下来的去处，离开望川楼时，四更天已过。</p>

叶臻看见一个黑衣人疾步而来，在玄天承身边停下了脚步。她眼皮跳了跳，说：“你们讲你们的。”她别过头走开十几步，边走边踢着石子。江边风大，绵绵地还下起了细雨。她罩了一身的潮气，微微抖了抖身子，才借着这股战栗微微湿润了眼睛。</p>

四下里已是一片寂静，但凝下心神还是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叶臻哀哀地叹了口气，一瞬间有些茫然。</p>

玄天承片刻便追了上来，看到她这一副神情，微微皱起眉头。他转而看向阴影垂罩的天空，自顾说道：“他与我说了两件事，与你有关。”</p>

叶臻微微低下头，哑声道：“你说。”</p>

“陛下密令临川府衙彻查此事，圣旨和钦差明日就到。”玄天承用余光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继续说道，“我们在宁寿宫遇到的那些刺客是陈婉宁的人。后来帮我们的，是张烨的亲卫。”</p>

叶臻微微嗤笑一声：“陈婉宁是来杀我，还是去杀你？”她抬头直直地望着他，“是今晚原本他们计划中的一环，还是为了报码头的血仇？张烨又为什么要帮我们？”</p>

她尖锐地问出这些问题，心思却没有落在问题的答案上，似乎只是想要借此来提醒他，也提醒自己，他们之间始终要保有最后的界限。</p>

见她提起码头的事，玄天承倒没有意外，低头苦笑道：“我家里的事，一团乱麻。通济码头……”他很快地承认了，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讲起。</p>

叶臻神色有些复杂，说：“我还是那句话……这些你都可以不用告诉我。”她几不可闻地叹道，“不过，我信你做的一切都有道理。”</p>

玄天承没听见这话，只说：“在查明真相之前，任何相关的线索，我都需要告诉你。”</p>

叶臻忍不住侧眸看他。春夜细雨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她觉得喉咙微微发紧，小声问：“如果……圣宁国父当真是杀人凶手呢？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p>

玄天承身形微微顿了顿，声音中流露出疲倦与淡淡的嘲讽：“阿臻，他于我而言，的确担了一个养父的名义。可我与他之间更多的是利益纠葛……你明白么？我想的是他倒台的后果，而非真的在意他这个人。若真是他所为，天下人口诛笔伐宁寿宫，我会受牵连，甚至朝野也会动荡。若他真是凶手……在局面稳定之前，我会为他粉饰。”他似乎是有些自厌自弃，转眸看向她，素来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有着颤抖的波光，带着几分小心几分期望，轻哂道：“失望么？我这样想。”</p>

“失望什么？你也说了，只是在局面稳定之前，才为他粉饰。”叶臻笑了笑，“好在呢，他大概率不是凶手。”</p>

她有些干涩地说：“我只是有些难过。”</p>

她没有说自己在难过什么。但玄天承明白。</p>

只是他无话可说，这本就是无解的结。半晌，他才自嘲道：“我这样说，你还是相信我？”</p>

“你在侯府劝我的话，是不是要我也跟你说一遍呀。”叶臻停下脚步，捏了捏他的手指，笑说，“好啦，是我不对，我不该问那个问题。”</p>

少女的声音温柔悦耳，在春夜细雨中似暖和的绒毯，圈住了他微微发冷的心。他觉得被她捏住的手指微微发烫，然而她很快便松开了他。</p>

“是你先相信我的。”叶臻仰起脸垂着江风，感受着绵绵细雨吹拂在脸上的丝绒般的触觉，“你是天下闻名的镇北侯，很多秘密，你原本都不用告诉我呀。你怎么想，怎么做，也都不用告诉我。可是你跟我说了那么多。”她微垂的眸子中，掩住了深切的情感，“投桃报李，我当然相信你。”</p>

那般笃定且赤忱的情感，让玄天承有些惭愧，心头却是一片炽热。他放慢了步子，迁就着她停停走走的速度，暂时放空了脑中烦杂的思绪。</p>

四下万籁俱寂，唯有细雨落在江面的琐碎乐声。两人一前一后在江边走着，没有动用灵力，速度很慢。满身都是水汽，却是难得的温馨静谧。</p>

繁华的街道都笼在黑暗之中，家家户户静谧无声，只有偶尔经过的巡防队士兵。</p>

叶臻带着玄天承七弯八拐，来到位于上阳坊内的凌花阁。这座三进的宅院尚且亮着微光，隐隐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叶臻上前叩了叩门，不消多时就有人的脚步声传来。</p>

木制的大门被开了一条缝，里头的人张望了一下，才打开门，轻声道：“姑娘请。”一面却又看到她身后的玄天承，目光微微戒备起来。</p>

叶臻说：“这位先生姓张，是我的朋友。”</p>

那人思量片刻，便恭声道：“先生请进。”</p>

过了仪门，便是面阔三间的正堂，里面摆着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p>

凌花阁是临川最大的古玩玉器店，白日里达官贵人络绎不绝，人声鼎沸。当然，有门路的人才知道，凌花阁是寒轩的铺子，兼做武器和押镖的生意。临川富庶，凌花阁自然也是日进斗金。</p>

此时这座宅子里无人入眠。林舒安带着一个账房迎了出来，神色凝重地行了个礼：“小姐。”</p>

叶臻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怒意和质问。只是碍着身份，他没有说出来。</p>

她知道，那些所谓“押镖”的话，都只是说给景宏听的场面话。关起门来，她无法问心无愧地面对这些毫不犹豫地相信着她的人。在他们看来，今晚，无异于是她亲手送兄弟姐妹踏上了不归路吧？</p>

林舒安颤抖着声音说：“我们都相信小姐。可小姐能否给我们一个解释？那几位先生，为什么会是叶家的人？”有一句话他没敢问出口，小姐真的如人们所言……是叶家余孽么？</p>

“谢谢你们还相信我。”叶臻没有看他，目光落入一片虚无，显得有些空茫，语气却是异常坚定，“官府那边，也多亏你们帮我周旋。我且问你，是谁提的去望川楼？”</p>

她声音带着凉意，林舒安一时怔住，只觉得心中苦涩难当，半晌说道：“是阿戌传信回来说要去望川楼，晓得小姐晚间能到，便说了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最先是谁提的，我并不知。”</p>

叶臻拧了拧眉，“阿戌醒了么？”</p>

“没有。”林舒安说，眼中有着深切的痛楚，“她失血过多，大夫说，能不能熬过去，还要看造化。”</p>

叶臻沉默片刻，说：“用最好的药，一定要救她。”她压下眼底升起的雾气，又问：“他们的遗骨……安放在何处？”</p>

林舒安瞳孔微缩，抬起头来看她，干涩道：“小姐要做什么？”</p>

叶臻没有解释，只是又问了一遍：“在哪儿？”</p>

林舒安叹了口气，转身道：“随我来吧。”</p>

叶臻走出去几步，忽地顿住脚步，说：“给张先生安排一间屋子。”一面对玄天承道：“你等我一两个时辰，好不好？”</p>

玄天承从进来之后一直保持着沉默，她说什么便做什么，此刻却眉心紧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又立时松开，语气有些重地急切说道：“我和你一起去。”</p>

叶臻被他握过的手微有颤抖，目光也在发抖，“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p>

“让你一个人呆着，又要东想西想。”玄天承说着，上前一步牵起她的衣袖，反客为主，向林舒安道，“屋子就不劳收拾了，烦请林先生带路。”</p>

后院一间原本用来放置杂物的厢房被临时开辟了出来。林舒安站在廊下，神色复杂地看着叶臻，后者正要开门。他喉结微动，讷讷道：“属下不追问小姐身份，只求小姐能还他们一个公道。”</p>

叶臻身形微微晃了晃。玄天承转而牵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p>

叶臻深深吸了口气，牵了牵嘴角：“我会的。”她接过林舒安递来的布巾掩住口鼻，大踏步走了进去。</p>

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浅浅的香火味道。屋中简易布置了灵堂，四周围着一圈灯烛，中间停放着十三具白布掩盖的尸体。左侧放着一个小小的火盆，里面的纸钱已经燃成了灰烬。</p>

叶臻进门后便停住脚步，敛衣下跪，俯身叩首，久久不起。</p>

玄天承站在她身边，微微垂下头。</p>

四下静默无声，烛光跳跃，晦暗不明。</p>

静默半盏茶功夫，叶臻站起身来，才看见身边的人。她一言不发，转身去查看一具尸体。</p>

尸身生前遭受虐待，身首分离不说，身上还留有各种创伤，有些还被砍去了肢体，像堆零件一样勉强拼凑在一起。身后又遭泡了水，伤口边缘泛白，皮肤已经冰冷发肿。被生生砍下的头颅上，定格着生命最后一瞬的恐惧与挣扎，即便是已经被整理过遗容，仍然让人观之心惊。</p>

叶臻目光难掩细微的颤抖，轻声道：“他们的住址是明叔……叶家的管家提供的。我对凌花阁的人说，我受友人之父所托，要送他这几位老友来临川，一同做一桩与宣城那边的大生意。”</p>

这些话，是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事实，唯有对着他才能和盘托出。</p>

玄天承轻轻盖上了白布，点了点头，“凌花阁不知真相，这很好，经得起官府查问。”他看一眼叶臻，低声道：“你不向他们解释，也是为他们好。”</p>

“等到可以说的时候，我随他们处置。”叶臻神色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愈发哀戚，“原本是十六个人……九叔和阿容下落不明，阿戌命在旦夕。我葬送了叶家血脉，对不起父亲；让那些孩子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罪无可恕。”</p>

她絮絮地说着，低下头去，闭上了眼睛，咬牙道：“还请诸位恕君寒大不敬，擅动遗体。”</p>

纤瘦的少女，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烛光明灭中，她眼底闪过晶莹的水光，倏然消失不见。</p>

玄天承只做没有看到，声音却微微哑了，问她道：“想找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