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往生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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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命挣扎，可是手脚力气全无，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被灌下了软筋散。他无力地捶打着婆子的身体，力气轻得就像是在挠痒痒。他被带到了一个地方，原来是刘大人的灵堂，这里早已经搭起了一个台子，生好了火，有巫师在旁轻声祝祷。那婆子跪在巫师身边，虔诚地说道：“巫师大人，妖孽带到了。”</p>

他感到浑身颤栗。这些人，竟想要活活烧死他！</p>

他想说，他不是妖孽，那刘大人死有余辜。可他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向自己逼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p>

他其实可以动用往生咒，把所有人杀了然后逃跑的。</p>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这样想。</p>

再度睁眼时，他看见雕龙飞凤的莲花藻井，还有轻柔漂亮的帷幔。身体很轻很软，像是陷在了云雾里——他从没有盖过那般柔软暖和的被子。</p>

这是天上么？真好，他没有下地狱。天上的神官也觉得他没有做错。</p>

接着他便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稚嫩声音：“母皇，他醒啦！”</p>

他晃了晃眼，看见公主坐在他床头，笑吟吟看着他。他一下子如惊弓之鸟般跳起来，缩到角落，抱着被子卷成一团。他连身上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天地无道，都这样了还要留他一条命再回来受苦。</p>

公主端了药来，笨拙地吹了吹，还撒了不少，那小勺子递到他面前时，已经没剩多少药水了。</p>

他抿紧了唇，死活不喝。</p>

公主似乎有些气恼，被旁边的女帝瞪了一眼，嘟了嘟嘴，说：“我出门了嘛，我哪知道他们胆子这么大，敢做出这种事来！我就是想关你两天让你长长记性，谁让你惹了事，还不跟我说实话。而且，你挨打不冤嘛，杀刘大人就算了，那婢女也是一条命啊……”</p>

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她，见到公主神情十分真诚，愣住了。</p>

“那些个刁仆，我已经发落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呀？为什么要杀人？你总得告诉我吧？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圆过去……”</p>

一旁女帝咳了两声，他也有些发懵，不知所措了。</p>

“哎，我不找理由了，都是我不好，行了吧！”公主气鼓鼓地说，“可是你也不对嘛！你明明很有分寸的，你会杀人肯定是受了委屈，对不对？你有委屈你跟我说呀！我看着很不讲理嘛？哎呀，你别哭……”</p>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哭的，之前再痛再难熬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此时眼泪却是怎么都止不住了。</p>

“好好，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说好不好？你伤得很重，你得喝药。”公主小手捧着药碗给他，试探着说，“要不然，你自己喝？”</p>

“你还知道人家伤的重呢！”女帝斥道，“他才几岁？大人都挨不住的板子，你拿来打他？”她朝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抱起了他，把他安放到床边侧躺好，一点也没碰到后面的伤口。女帝温柔得像个寻常人家的母亲，而非日理万机的天下之主，他这样想着。</p>

女帝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哄他慢慢把药喝下去，才轻声问：“你跟朕说，到底怎么了？朕给你做主。”</p>

他低着头，觉得难以启齿，本已要收回去的眼泪，又一滴滴落下来。</p>

公主不通人事，女帝却在他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明白了一切，捏紧了拳头：“真是畜牲……”她说了这么一句，摸了摸他的头，说：“别怕，没事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伤好之后，你就是泱泱的伴读，往后你们一道读书习武，无人再敢欺侮你。”女帝顿了顿，叹息着说，“你呀，以后要下手，也别给人抓到把柄！”</p>

公主吐了吐舌头，对还在发愣的他说：“怎么？高兴傻了？”她爬上床榻，跪坐在他身前，眼睛亮晶晶的：“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我都给你出气！那刘大人灵力很强，你能杀了他，你好厉害！你天赋很好，我打你是想让你记住教训。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可以滥用你的力量，虐杀成性，你明白吗？”</p>

女帝戳了戳她的脑袋，笑骂：“你跟他一样半大孩子，还教训人家呢。”</p>

后来他才知道，在他养伤期间，那位刘大人虐死无数幼童的事被举发，满朝哗然。至于清流震动，门阀博弈，那时都还与他没有太大关系。</p>

玄天承在昏沉中醒来，咬牙加了一分力道，将气海穴上那根银针又往里压了三分。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要把他吞没，他满头大汗，忽地听见门外传来叶臻的声音。</p>

她在问他，能不能进来。</p>

*</p>

叶臻在门外久不闻应答，唯恐他确实出了什么事，想了想，退后几步，飞起一脚踹开了门，闯了进去。</p>

毫无防备地，她看见他盘坐在地上，赤果着肌理分明的上身，浑身经脉血红，整具身躯，就像是美丽的有着赤色冰裂纹的玉石。她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周身隐隐浮动着淡蓝色的灵力圈，百会、风池、鸠尾、巨阙、气海、膺窗、太渊诸要穴全都插着银针。这要是错了半分，他立时就会没命的。不是说发烧么？怎的这么严重？</p>

“出去。”他闭着眼睛，冷冷说。</p>

叶臻不料会窥见他的秘密，心里也有些发虚。可是，他这个样子，让她怎能放心离去？她抿了抿唇，索性大着胆子道：“我不出去。你是不是……暗香疏影发作了？我陪着你。反正我都知道了。”</p>

他这次没有说话，拧紧了眉头，嘴唇剧烈颤抖，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p>

叶臻试探着走近了些，听得他隐忍的呻吟，心里很不是滋味。</p>

他手型一转，要穴上的银针齐齐离体，针眼里流出黑红色的血，经脉的红色也随之褪去。那一瞬，周身的灵气垮塌，他浑身明显一震，继而卸了力似的，往一边倒去。</p>

叶臻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进怀里，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怎么会这样的？是不是因为你给我解毒？我就说你笨……”</p>

“不关你的事……就是反噬，其实我也不太会用往生咒。”玄天承勉强撑坐起来，轻笑，“吓到你了？”</p>

叶臻摇了摇头。她扶着他到床上坐下，一面拿了干净的布巾去擦拭伤口的血，见他左臂伤口竟还在渗血，又摸他浑身的确烫得跟火炉似的，心越发提了起来。</p>

可他既是那骷髅的同族，有些事情也不一定能用常理解释，或许他自己心中有数吧。她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出门叫人拿了热水和冰块来，尝试用寻常的方法给他降温。</p>

整个过程中，玄天承一直沉默着。直到叶臻拧干了帕子，要出去找人换水时，他才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臂。</p>

他的手也烫的厉害，碰到她像是瞬间烧了起来。</p>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很多事，你不知道……我很想告诉你，但我不能。”</p>

叶臻吁了口气，说：“这没什么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她顿了顿，又说：“我没害怕，我也没生气。”</p>

玄天承脸上有了些笑意，又问：“我不能让那骷髅受到惩处，你可怨我？”</p>

“这怎么能怨你？她毕竟已经死了，送她入轮回，不让她继续助纣为虐，已经很好了。”叶臻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肯定是不甘的，她杀了那么多人，我却不能把她怎么样。你心里……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她一想起他在墓里说的那句“是我们这样的人，一生的使命”，就觉得堵得慌。</p>

玄天承似乎自嘲一笑，慢慢说道：“我能解往生咒，只是因为，我也会用。那只骷髅……算是我的同族。她说她叫灵……阿臻，她可能，是我母亲曾经的婢女。”几十年了，就在他以为他将把身世的秘密永远埋在心底时，他的同族忽然出现了。眼下，对着他想求娶的女孩，他才能把这些事慢慢说出来。</p>

瑶华宫，母亲的婢女，尊贵的血脉。他的生母，是宁寿宫的白音夫人。那么，他是传说中的通灵者白家的后裔？而且很有可能，是嫡系血脉？</p>

叶臻放下水盆，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他，说：“你要是想说，我就听着。以前，我也把叶家的事慢慢地讲给你听。”</p>

“往生咒，不是那样用的。”玄天承神情有些恍惚，转而握住她的手。那一瞬间，她觉得他的目光不再落在她身上，而是又一次穿过她，见到了那个“泱泱”，“往生咒，是为超度怨灵，度一切苦厄。灵……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不配为白家人。”</p>

叶臻有些难过，别开头去。</p>

玄天承有些急躁地说道：“你不必惧怕白家人……白家不是书上说的那样窃人魂魄，瑶华宫曾经……”</p>

“我不会。大家还口耳相传叶家叛国呢。”叶臻斩钉截铁地说道，“而且，你记得我曾问过你和宁寿宫的事么？那时我就在心里记得，你就是你，跟你什么身份，什么处境，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你也做出那样的事来，我只当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p>

玄天承闷声笑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p>

“考虑什么？啊，确实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洒脱，又坚定不移相信你，接受能力还强。”叶臻似是想明白关节所在，眼前一亮，笑嘻嘻跟他说，“别把他们想得那么不讲理嘛。超出认知的事，大家都需要时间来接受。可是洛将军，还有你的属下，他们跟着你也有十来年了，怎会不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因为你跟他们不太一样，他们就会不信任你？别人不说，就说洛逸，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拼死救了他，他要是敢因为这个跟你翻脸，我第一个不依！”她缓了口气，又说，“至于那些因此猜忌你的人，与你注定不是同路，又何须在意他们。”</p>

玄天承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眸中盛满温柔的笑意，“你说得对。那些不太重要的人，他们怎么想我，我无所谓。从小到大，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他忽然坐起身来，郑重其事地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跟我疏远。”</p>

“哎，你这人……”叶臻别开脸，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弄得一阵羞恼，轻轻拍了他一把，“你还是躺着吧！”</p>

她作势要离去，玄天承却忽地伸手抱住了她，尚未褪去温度的滚烫的身体，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烧得她心头也是一片火热。他将头埋在她颈窝，呼出的热气扑在她耳边：“阿臻，你莫听灵胡说八道，我没喜欢过其他人。从来都只有你。”</p>

叶臻瞬间清醒，声音微微发冷：“延之，你烧糊涂了。”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觉得他要是放下了前任，对她全心全意，她可以完全不介意“泱泱”存在过。然而他偏偏要跟她说什么没有其他人，那还不如坦诚谁是泱泱。她感到分外羞辱，猛地甩开了他，站起身来。</p>

玄天承被这一甩弄得有点懵，高烧之下头脑有些不太灵活，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暗骂自己操之过急，眼下除了跟她解释清楚已别无选择。可是，那件事，还远不到告诉她真相的时机。他飞快地思考着说点什么话找补一下，最终只是说了句最苍白无力的：“你刚才还说相信我。”他咳嗽了两声，身体无力地向前倒去，勉强用手撑住了。</p>

终归还是于心不忍，叶臻又折返回来，扶着他躺好，盖上被子，用毛巾包了冰块敷上。原本心照不宣的两人，第一次把“泱泱”这个问题摆到了台面上，这让她也觉得进退维谷。她暗骂自己，怎么就沉不住气呢，这个事情就不该提的呀。她沉默了片刻，放平语气说：“我不是介意她的存在，也不是因此怀疑你对我的感情——你喜欢我，我一直感觉得到。你不用跟我说什么从来只有我一个，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不是还在这世上。”</p>

玄天承笑容有些发苦：“她……我若说她就是你，你相信么？”</p>

叶臻倏然瞪大眼睛看向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p>

“你不是很奇怪为何八年前我一见你就那样对你么？”玄天承握住她的左手腕，护腕之下，手绳隐隐发烫，“我一直知道你就是她。你说你接受能力强，这个你能接受么？”</p>

“为什么？”叶臻在震惊中追问，“你是说我死过一回，还是怎么？”</p>

“不是死了，但或许差不多。”玄天承声音微微低下去，“阿臻，我不会骗你。我虽不能同你讲更多，但这件事我不想再瞒着你。从来没有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从来只有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