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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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的冬至夜，夜已深，万籁俱寂，西楚蜀郡锦华宫赵凌云的寝殿里，只有燃着炭火取暖的三脚铜盆里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之声。此刻，寝殿里终于只剩下了赵凌云和闻喜舅甥二人。</p>

赵凌云读罢乔洛霖的木鸢传信后，把信递给闻喜，感叹道：“舅舅，您瞧，一切都来得刚刚好！”</p>

得知乔洛霖找到的流觞院掌院妈妈青玦就是席家长女霓澈之时，闻喜在赵凌云的边上，忍不住老泪纵横、涕泪横流，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蜿蜒，两鬓的几缕花白碎发也随着身体的颤栗细细密密地地抖动着，说道：“青楼腌臜地，忍辱偷生，这些年，苦了大妹了。”</p>

闻喜才四十出头，由于十七岁时被怡亲王施了宫刑，后又经历颇多，岁月沧桑和际遇坎坷在他身心具留下了刀凿斧劈般的深深痕迹，闻喜的外貌远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苍老奴仆的形象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广元王对他丝毫没有起疑……</p>

孝钦帝在寝殿被淑妃刺杀，赵凌云自从登基后，便敕令改了寝殿的装饰，去掉了一切帷幔、垂帘和床帐，整间寝殿里毫无遮掩，赵凌云在龙床上一眼就能看清寝殿里所有的情况，但也因此显得殿中空空荡荡的，在冬夜里格外清冷。</p>

“舅舅”，赵凌云的一声轻唤将闻喜公公的思绪拉回，“我一直有个疑惑想问你。登基大典那日，广元王怕我当上皇上后不再受他牵制变得不听话，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在韶安殿前安排了十二殿守，拦着我不让进，直到他赶来喝退那些人。”</p>

“那十二殿守都是些须发卷曲眸色带碧的，身形又非常高大。我猜应是突厥人。记得舅舅和公输先生都曾提到过，广元王暗中豢养突厥私兵，舅舅可知这些人的来历？”</p>

闻喜收敛了方才读信时的情绪，回答道：</p>

“陛下登基那日，老奴尚在内书堂，广元王不知老奴是当年的遂宁席太守之子，在陛下外祖父的教导下，早已通晓文墨。他安排老奴去内书堂学会断文识字，以便日后在御前伺候，监视陛下的一举一动。”</p>

“所以，陛下登基那日，老奴未在现场，不过倒是对那日的情形略有耳闻。”</p>

“十二殿守因为离得远，韶安殿白玉长阶之下跪着的众臣和内宦并看不真切他们的样貌，不过都说身材异常高大。那种身高，应是中原少有。”</p>

“唯一凑得近前看得清楚的大公公，那日大典之后就突发急病，还没到夜里，人就没了。老奴这才得以在广元王的安排下顶了他的缺。”</p>

“也就是说，那日见过十二殿守真容的除了殿下，只剩下周瞻。虽然，目击者的线索已断，不过，也因祸得福，老奴这才顺理成章地进到御前伴驾。”</p>

赵凌云在铜盆里烧毁了乔洛霖的木鸢传信，问道：“如此说来，舅舅其实也没见过广元王的突厥私兵。”</p>

“正是”，闻喜公公说道，“老奴也是听公输先生所言，并未亲眼见过。当初公输先生被广元王下令追杀，也正是因为无意中撞破了广元王豢养私兵的秘密。”</p>

闻喜公公为人谨慎，即便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也以“老奴”自称，唯恐喊习惯了其他称呼，一不留意会在人前露出了马脚。赵凌云曾阻止过闻喜私下用这糟践人的称呼自称，闻喜不从，也就此作罢。</p>

“看来我得找机会去见一下公输先生了。”赵凌云用铁钩扒拉着盆里的炭火，若有所思，道，“据守一方的亲王、藩王豢养私兵自古以来都不算什么天大的秘密，不值得为了这个杀掉公输先生这样的奇人。”</p>

“但豢养突厥人做私兵，或者，私兵背后还掩盖着什么更大的秘密，这可就不一般了。这个秘密值得让他不惜牺牲掉公输先生也要杀人灭口。”</p>

闻喜公公颔首，说道：“陛下分析得正是。其实，老奴也有一事不解。”</p>

赵凌云侧首道：“舅舅请讲。”</p>

“广元王为何会在登基大典上突然动用突厥私兵，此刻向陛下暴露朝内有突厥人的秘密，这对他有何好处？”闻喜问道。</p>

赵凌云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p>

“应当是周瞻有恃无恐，只道我是个傀儡皇帝，懦弱无能，仰他鼻息……”</p>

“登基大典都不忘提醒我——继位了，也别忘了自己身份，没有他，我可是个连韶安殿都进不去的‘皇上’。”</p>

“同时也是向我露张底牌，告诉我，后手多着呢……“</p>

“后手？”闻喜公公问道，“周瞻是出于什么目的向陛下亮底牌呢？”</p>

赵凌云：”我登基成为皇上，手里便有不受他挟持的庐阳旧部——禁军，原本可以将周瞻一军。但他用‘突厥兵’来告诉我，他也有不受我这个皇上控制的变数……我若想摆脱他的控制，贸然行动，至多也只能打个平手。”</p>

赵凌云的眼神在炭火的映照下显得晦暗不明，又喃喃道：“或者，他马上会有什么大行动，所以……也不屑再藏着獠牙收着利爪了……”</p>

舅甥两人越想越不安，当机立断，今晚就去广元王府的密室，会一会公输先生。</p>

密道出口就在广元王府后院池塘边的造景假山群石中，池中竹筒汲满水，“哗”地一下倾泻在水池里，随后，又“笃”地一声落回溪石上，形成了这暗夜里有节律地响动，让人好睡。经年累月，池塘里的竹筒和溪石都已经有了隐约的裂痕。</p>

王府废弃枯井下的密室内。</p>

公输修正废寝忘食地捣鼓他的载人木鸢。看到赵凌云和闻喜同时出现，喜不自禁，连声向赵凌云问道：</p>

“小友、小友，咱们这是多久没见了？当上了皇帝，也不赶紧把老夫弄出去，让我晒晒太阳。”</p>

又看向闻喜，嗅了嗅鼻子，嘿嘿笑道：</p>

“有好酒，还有烧鸡，闻喜，你也别藏着了，快给我吧。”</p>

说着，就摇着二轮车向他俩靠近。</p>

最近，闻喜每逢广元王召唤就会趁机替公输先生在密室内囤上干粮和水，这些日子以来，也囤积了不少，老头终于不用再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饿不着他。不过，至于荤腥，公输修确也是许久未沾了，怪不得他满脸写着馋。</p>

此刻，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赵林云甥舅两人不忍打断，但见桌上的更漏，赵凌云还是开了口，他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回锦华宫。</p>

赵凌云伸手挡住了公输修频频伸向酒壶的手，问道：</p>

“公输先生，且慢饮酒，我有几句要紧话得先请教先生。”</p>

公输修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酒壶，咂吧了下嘴，仿佛在回味方才饮下的两口。</p>

他虽然为人放浪不羁，并不受礼教约束，但也知道，赵凌云登基之后初次来访，定有要事相商，便也不敢托大，停下了吃喝。舔着抓过烧鸡的手指，道：“小友但说无妨。”</p>

“公输先生，有关广元王豢养突厥私兵的事情，不知您知道多少。”赵凌云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生可知他把突厥人藏在哪里？要干什么？”</p>

公输修重重叹了口气，道：</p>

“嗐，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豢养突厥人的虎狼之师，整个蜀郡只有一个地方能藏得下他们……那便是老夫修建的地下城——镜城。”</p>

公输先生说着，示意闻喜公公替他去书架上取下一捆卷轴。</p>

他将卷轴一一摊开在赵凌云的面前，一幅幅地下城的地图、建造结构图等豁然展现在眼前。地下城规模之庞大、构造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p>

正如其名——“镜城”。</p>

地下城的面积之宽广、功能之齐全，宛如整个蜀郡的镜像。</p>

赵凌云不禁暗暗咂舌惊叹不已。</p>

“老夫真是后悔当年遇人不淑、识人不慧，竟引广元王为知己，替他修筑了‘镜城’。”公输先生神情愤愤地继续说道。</p>

“周瞻老贼说他当年功高震主，受到永晏帝的猜忌，名为受封实为贬谪，来到了这西南封地。”</p>

“他料想，即使他如今蛰伏于此，也难保庐阳城里的永晏帝不会对他耿耿于怀如鲠在喉，只怕迟早还是要生出将他除之而后快之心……”</p>

“老贼说他想要一藏身之所，不是为他自己。他少年时起就驰骋沙场，早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唯恐追随他的西南军将士们无辜受到牵连，被朝廷屠戮……”</p>

“所以，他说他需要一座秘密之城，其规模至少得藏的下追随于他的西南军将士们。”</p>

“老夫当时还感慨他对下属的义薄云天……尽一生所学、穷极心血替他修了镜城，哪里知道，他竟在那里豢养突厥私兵……”</p>

“后来被我无意间撞破，他还千方百计要取我性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