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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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殿近日少有纪玉仪的咋呼与喧嚣。</p>

平日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殿中等着纪晏霄，任凭庭芜怎么明示暗示都不肯走，现下倒是有两三日不曾踏足了，庭芜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觉得是好事儿。</p>

天际双燕低飞，姜藏月手上拿着一些白色粉末在往池子里撒去。</p>

生机粉是她昨夜调配出来的，那池子里的红鲤自落了尸体后就有些不太精神，姜藏月夜间便睡得晚些，一点一点将生机粉配出来，池子弄脏了，重新清理干净就是。</p>

白色粉末入了池红鲤争相夺食，片刻间便如之前溅起水花。</p>

满初也托腮在一边儿乐了：“感情这些红鲤也要吃些好吃的才肯动动。”</p>

姜藏月收好剩下的粉末，又瞧了一眼收割好的大葱道：“我去一趟冷宫。”</p>

宫阙风动叶响，只片刻间大雨呼啸落下，地上溅起数片水花。</p>

姜藏月撑开油纸伞走进雨中，于天地之间这道身影是这样的渺小，檐下庭芜忍不住张嘴喊住：“姜姑娘，雨太大了，要不等雨停了再走？”</p>

“去冷宫看那什么李贵人也不用这么着急啊。”</p>

姜藏月抬眸，那双眸子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没有波澜也没有情绪：“不用了。”</p>

满初连忙跟上。</p>

庭芜愣了愣，感叹：“长这么好看，一张嘴冻得人哆嗦。”</p>

“那李贵人也该没几日了。”</p>

*</p>

大雨滂沱，本就偏僻阴暗的冷宫更是兜不住四面的风。</p>

内院杂草丛生，檐下疯妇痴笑，口中念着圣上封妃。雨水蔓延至低矮的门槛，晦暗屋间，那抹唯一的素白也渐渐褪色。</p>

摇摇欲坠的床榻上李贵人嘴唇干涸，双眼无神躺在榻上动弹不得。</p>

李贵人在十日前被纪鸿羽打入冷宫，就连贴身宫婢都不允带上，她身后无母族，身前无人护，得罪了当初将她从泥潭拉起又打入深渊的人，活该落得如此地步。</p>

她一人在冷宫等死。</p>

她身上的衣襟全是褐色污迹，许是来喂药的人很不耐烦掰开嘴硬灌的，不再顾忌一个冷宫弃妇。李芸目光迟缓落在窗前唯一的光亮处。</p>

光亮处雨落如珠，檐下铃叮当作响纠缠不清。</p>

似她刚入宫第一年。</p>

李芸笑了，又止不住疯狂咳嗽。</p>

人这一辈子太短了，未至年逾古稀，而今不过二十。这一生惟愿家人相见，可纪鸿羽却毁了她的念想。</p>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p>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p>

当真是要死了......</p>

李芸嘴角溢出血迹。</p>

宫里的女人哪个又花有百日红。当年入宫无非想着圣上能替她寻一寻胞弟，但如今至死，都不得见上一面。</p>

明明就在汴京，就在同安巷，仅仅隔着一堵宫墙，只要她能出去，就能见上。</p>

可兰秀阁关上了，婢子遣散了，她也起不来身。这么些时日要抱憾带到地底去。</p>

她还没有亲眼见一见胞弟，还没有问上一问这些年过得如何，甚至没能说上一句话，怎么就要死了呢？</p>

帝王之心当真太狠了。</p>

冷宫的浮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血就吐在衣襟上与褐色药渍混迹，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虞美人，连同花枝一起折断。</p>

破败冷宫，大雨重重。</p>

屋内也渐渐开始有了潮湿积水，电闪雷鸣间与屋中那微弱的烛火相映衬，也只剩下几分残垣破窗。</p>

李芸又是狠狠咳了几声，眼见滚落榻下，半天没爬起来。</p>

屋外传来踩水声，步步靠近。</p>

没等她抬眸，墙上的墙皮许是因为近日雨水丰盈太过潮湿，一块块掉落床榻，竟是连唯一栖身之所都破坏了。</p>

她浑身僵冷，大口大口的喘气，瞧着顶上一大块即将掉落的顶，脸色煞白。</p>

“咔嚓——”墙皮不堪重负直直冲着她的头顶落下。</p>

忽而一把锐利弯刀破空而来，头顶之物分为两半斜飞出去，弯刀狠狠插在墙壁中。</p>

李芸手止不住的发颤，终是抬眸。</p>

四方的天大雨滂沱，屋内的阴暗似乎都被弯刀劈开一线天光，女子伸手，弯刀回鞘。</p>

雷声滚滚，潮湿的水汽里，少女踏光而来，似有水雾缭绕裙袂，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青色，唯独多了一两缕缠枝花纹。</p>

她再没有半分力气，昏暗天光里眼睁睁看着少女提着一把油纸伞进了屋。</p>

她容颜清冷而削瘦，乌发垂于脑后，眉眼波澜不惊，脚踏过水迹，只剩圈圈涟漪。</p>

待走近了，更能感受到那种如云如雾的淡薄感。</p>

微弱烛火下，她目光对上李芸的眼。</p>

李芸喘着气，用尽所有力气爬起来虚弱靠在床榻上，只能听见少女清冽平静的嗓音。</p>

“奴婢给李贵人请安。”</p>

李芸咳了两声。</p>

“原来是你。”</p>

是那个替她找到消息的宫婢。</p>

她苍白的笑了笑：“多谢姜姑娘。”</p>

只是她现下早就不是什么李贵人了，不过是冷宫弃妇。</p>

这一辈子除了寻找亲人的执念，便也只剩下对姜姑娘的感激，纵使不能离开冷宫，但终归胞弟都好好活着。</p>

她入冷宫之前就将好些值钱物件送给姜姑娘，总是全了这一份谢意。</p>

姜藏月将手上一枚乌黑药丸递给她。</p>

李芸还是虚弱笑：“姜姑娘，将死之人用不着这些了。”</p>

姜藏月未听她言，只是将药碗盒子置于一旁的几案之上。</p>

李芸有些出神。</p>

忽一阵风起，最后一只伶仃火烛也熄灭了，屋中唯余一抹孤零零的青色，似崖边孤石，坚硬，冰冷却又神秀骨慧，干净动人。</p>

李芸觉得有人陪她说说话也好。</p>

姜藏月目光落在她身上：“贵人就打算这么等死么？”</p>

李芸弯了弯唇角，只缓过气道：“姜姑娘，冷宫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走吧。”</p>

她抬了抬手，试图将熄灭的灯烛重新点燃。屋子有些暗了，别让姜姑娘出去的时候绊了门槛。</p>

她怔了片刻，温静柔和：“他们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p>

透过簌簌风雨，这些年不知多少次梦回，梦见他们喊着阿姐，梦见爹娘回来了，梦见他们一家人在新年里吃团圆饭。</p>

可终究经年风雪刮骨她没等到，此刻姜藏月开口：“李南李逊就在同安巷。”</p>

李芸手指根根拢紧，须臾还是没说话。</p>

“他们在廷尉府的手下做事，欺男霸女，嚣张跋扈，贪赃枉法，贵人瞧不见也是好事。”</p>

在风雨嘈杂声中，在火烛摇晃中，少女平静的声线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她耳中。</p>

李芸浑身一震，苍白的面容微微抖动，那双手死死攥成了拳。</p>

“当真？”</p>

“自是当真。”烛火幢幢，少女眼眸倒映出点点光亮：“或许贵人不清楚，六年前圣上就知道他们的下落。”</p>

“只是圣上为着贵人不服软，是以不曾相告。”</p>

李芸眼泪从眼角滑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