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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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充盈于耳，浪潮在遥远冰川的洞穴里回荡。全部身周的世界都在耳边鸣动，仿佛是星球正在冰封的沉眠中平匀地呼吸。</p>

李明都艰难地往水冲来的方向再挖一步，更多的水没过了他的身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朵和鼻子好像都关闭了，把气体阻在外侧了。他一时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只有一阵可怕的嗡嗡的响。</p>

他这才注意到九五式的显示屏上打出了压力过强的红色警告。这个压力过强，是对于测试中的不定型而言，也压力过强的意思。九五式的系统经过简单的校对，从人体数据改成了刚测试不久的不定型数据。</p>

同时，九五式还标识，周围的水温约为负三度。</p>

当时的李明都迷惑了一会儿，因为在他的知识体系里，水应该在零度开始结冰。</p>

后来，他才想起来中学物理已经告诉他水在零度结冰的前提是标准大气压。这片海、或者湖、或者大河承受了顶上数公里有余的冻土的高压。这种高压使得底下的理应成冰的零下的水也强行液化，也就是把固体直接碾压成了液体。</p>

冰下的大水处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承受着高达上百倍于大气压的压力。</p>

这个等级的压力对于陆地人类来说是致命的，对于正在遗忘深海生存能力的不定型而言也迫近了抗压的极限。</p>

不定型的身体就像人会在冷天毛囊收缩、起鸡皮疙瘩一样，本能地开始进行内外气压的平衡，但这种平衡还没有完全惠及李明都的人身。他的人身在外骨骼装甲的保护也岌岌可危。</p>

他沿着藻类的指引抵达了地底的更深处。</p>

“好啦！”</p>

战士走神地心想：</p>

“在地底，我不怕冷死或饿死了，现在，我要怕我自己被压死或饿死了。不过不管怎样，总是先担心会不会饿死，这就说明食物总是要比环境更要害的。所以人们会讲鸟为食亡。”</p>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居然有几分胡闹般的发现某种道理的高兴，还想起了之前张医生带他去饭店的事情，那时，他迷惑于舒柔的敬畏。</p>

“唉，我那时真是亏啦！应该多吃一点的……”</p>

不定型的身躯从他的毛孔里渗出，凝聚为蛇状，轻轻探出头盔的缝隙，像一根舌头舔舐了水与水边结冰雪的岩石。</p>

有机物在这地下海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聚集，它们不再是蓝藻，而变成其他李明都并不认识的更原始的种类。它们好像并没有在放出氧气。</p>

但海水中却溶解着大量的氧以及其他的某些气体。这个溶度超过了不定型以前所尝过的任何的水。同时，这海水里似乎也飘荡着原始的细菌。</p>

细菌被不定型一口气以滤食性的方式没入了自己的体内。一小部分的水被保留在了不定型的体内，这提升了李明都的体内压力，从而更好地与外界压力维持平衡。而另一部分的水则从不定型柔软的身体中排出，顿时形成一股小的浪头打回海中。但不到片刻，这股浪头在海中便随着新的浪头涌来，来来回回的水，直叫周围形成一个无底的漩涡。</p>

漩涡不允许他在岩缝里呆得更久，飞沫打在人的身体上，像是绳子一样拉着人没入深渊之底。</p>

李明都不敢让人体浸入零下三度的水中。他被迫收回探出体外的不定型身躯，同时，封闭了外骨骼装甲，使之不留任何缝隙。</p>

身着钢铁的人在一瞬间，就被更大的波涛拥向了广阔的大海。</p>

冰下的大海并非凝固不动，它也有被月或地球的自转牵引的潮水，无边的浪花填满了黑暗的深渊。漩涡会玩弄其中每一个敢于挑战的生命，把他们乱抛向四面八方。</p>

李明都在狂乱的大水中被掷起又抛下，摇晃、震动，然后卷到黑暗的远处，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在这无限的水中挣扎。</p>

他很难使上劲，哪怕全力张开双手与双脚，想要做出游泳的姿势，但一瞬间，就会被激流卷到其他的方向。李明都一时热血上头，心想：</p>

“别管什么能量了，照亮吧，照亮吧，至少叫我看清楚我自己的坟墓。”</p>

他选择打开了头盔的顶灯。强烈的灯光顿时在深渊黑暗的深处，也射到了他来处的岩石上。</p>

世界恍若重生。</p>

一时之间，就在他的身边，数以万计的星星般的东西反射了光芒，而逐群纷现、遍布八方。红色的，蓝色的、或者玫瑰色的斑点在水中起起伏伏，犹如浸在海中的星辰，绚烂梦幻，又像是被揉碎的彩虹洒进了波涛。</p>

至于大海边缘，他来时的岩缝上，则呈出一片毛茸茸可爱的紫色，好似夕阳时候水上飘荡的烟雾。</p>

冰冷的水中并无空无一物。</p>

千千万万的原始的藻类、或者原始的藻类某种在未来已经灭绝的近亲，漂浮在这片神秘的水域之中，原本并不可见的身体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宏观的规模效应，便在光照之下反射出曼妙的彩色。</p>

它们在冰的底下静静地生活，还在履行那遂古之初的有机片段最初的意志。</p>

那就是生存。</p>

不期望存在下去的自然消失。而期望存在下去的事物还在千方百计的挣扎。</p>

除此以外，还有泡沫。</p>

呈现出空泡的结构，像是某种晶体一样在空中漂流闪动飞逝光，偶尔聚在一起，像是某种糜烂的雪沫。</p>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异星的造物——现在他不惮于对任何时代都抱有某些神秘的想象。</p>

但后来，他才晓得这是由于水已饱满，氧气或其他的气体无法更多地融入水中，但压强仍在，于是被水困在中央，形成了某种笼合物的结构。</p>

无数的斑点落在冰下的大海之中，仿佛跃动的精灵，飘荡着种种神秘的星光。</p>

而射入水中的灯光在波涛静止的时候，像是洒入水中的月光，盈盈一片，而在波涛涌起，月光粉碎，在旋转与跳跃之中，犹如四周都在燃烧火焰。</p>

他被水越卷越远。</p>

人类的身体越来越痛苦，不定型的身体却越来越欢悦。两种矛盾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就好像人的一只手插入了冰块里，而另一只手则在温暖地抚摸。</p>

好一会儿，李明都才想起来秋阴对他说过的某些关于不定型身躯的事情。</p>

假设不定型的先祖真的是某种巨型管虫的话……那么，巨型管虫具备了许多特异的地方。其中一个特异在于，它们并不自己亲自吃东西，也不直接依赖太阳，它们依靠与它们共生的细菌。这些细菌会在海底热泉依靠火山的化学物质合成出事物，然后让巨型管虫吸收。</p>

但这种共生并非是先天的。</p>

巨型管虫原本长着嘴和内脏，等到细菌沿着他的器官进入他的体内后，嘴和内脏会自然退化，接着他就可以把细菌困在体内。细菌生产出的任何的东西，都会自然地被巨型管虫吸收。</p>

那时，秋阴还说：</p>

“从这种角度考虑，你这个人身困住了不定型，是不是像极了它可能的先祖，巨型管虫困住了那些海底热泉的细菌呢？”</p>

这种共生的组合，在自然世界中非常之多，譬如人类的体内就有超乎想象的益生菌。其中相当的益生菌是不可或缺的。</p>

原始的原核动物们既是整个自然世界的基础，也是一切现存生物们的先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