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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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胡思乱想终结于看到月亮的一刻。</p>

在群星的黑暗里，一颗星点随着大船的靠近一直在不停变亮，等到近到数十万公里时，年轻人就凭自己的肉眼看到了一轮弯弯的明月正挂在太阳旁边的一角。</p>

“好月亮，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化！”</p>

他高兴地拍了拍手。</p>

能够看清楚月相，那说明地球差不多也能以月亮大小的形状显示在空中了。</p>

他不想去用船载望远镜，就用自己的眼睛——尽管是一颗电子眼——时刻贴在舷窗边上转来转去在观察那轮小小的月相的周围，好像自己已经看到了那孤悬于月亮旁边的那颗蔚蓝的星辰、他的家乡……</p>

日光绚烂地照耀在舷窗之上，比即将散开的雾还要稀疏的尘埃飘在大船的周围。他听着生态圈里虫鸣般的躁动想起了儿时喧嚣的那些蝉的、促织的声音。夏天的田野是生机勃勃的绿，而秋天的田野到处是金灿灿的稻花。</p>

结果月相越变越大，上面的斑斑点点是李明都看不懂的形状，而月亮的周围始终是一片黑暗……</p>

他迷惑地、不安地从太空孤寂的想象中惊醒，急急忙忙地去找连着局域网的12号。12号正和其他人形机器一起制作能够消灭生态都市内异物的工具。</p>

他看到李明都后，高兴地摆了摆手，说第一卫星那边传来了捷报，13号亲自与他发生通讯了。但李明都完全不管这话，伸出两只钢铁的胳膊紧紧地抓住12号的双手。</p>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p>

“什么没看见呀！”</p>

12号不太理解，但他顺从了先知的意志，随着先知来到了舷窗边上。抓紧他的手被松开了。12号看到这先知或者疯子手舞足蹈地指着月球，又弯起胳膊，用手比了个月球。</p>

“月球已经那么大了，为什么地球不在呢？”</p>

船减速到第一宇宙速度了。</p>

12号望了望外面黑暗的星空，检索了局域网里的信息。又是载具机器人的数据库立了大功。他说：</p>

“不知道。但是地球应该就在我们右前方十五万公里处了。引力波上也吻合数据库里地球的运行数据。”</p>

也就是说，大船检测到了地球的引力。这让李明都安定了下来。</p>

他故作平静地问道：</p>

“既然如此，地球是怎么做到不反光的呢？”</p>

“也许……”12号学习了李明都的姿势，不解地摆了摆手，“地球就是不反光的吧，至少是一定程度上不反光的……用船载望远镜的模式或者能看得更清楚一点。”</p>

大船还在按照引力的痕迹接近地球，生态圈里的怪物们的骚动随之变得更加剧烈。</p>

“那么，怎么才能做到不反光的效果呢？”</p>

人形机器或载具机器们没有数据，无法解答这个问题。</p>

船载望远镜已经不再需要了。大船已经极其接近地球，一个漆黑的轮廓已明明白白地在人们的面前显现了。</p>

它是一片接近钢铁的灰色。这种钢铁的灰色让李明都想起曾经将自身彻底以钢铁包裹的火星。</p>

但与观星不同，这次，他是近距离地看到。</p>

神秘的钢灰色逐渐分解，变成了庞大无比的像是布、像是云一样一片片地盖子。这些布、这些云、这些帆、这些盖子的表面积可能比地球本身的表面积更庞大得多。</p>

李明都看到它们整整环绕了地球的一面，外侧是一片黑暗，而对着地球的那一侧，一半是暗的，一般是像太阳一样明亮的。</p>

通过精心的角度设计，它们彻底掩蔽了地球向其他方向散射而去的光芒。</p>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东西与第一卫星的空间站一样，是光帆卫星，只是比光帆卫星庞大太多。</p>

一颗颗光帆卫星的缝隙，可容大船通过。</p>

但人形机器止住了大船的进一步行进，只停留在光帆的外侧，进入到较外的环绕轨道里。从光帆的缝隙里，年轻人遥望着寂静的地球，看到蔚蓝的海洋，也看到了洁白的云系，甚至看到了一颗正在聚集起来的台风的眼睛。</p>

他凝视这朦胧迁流的世界许久。</p>

好啦，那点说不清楚的担心总算落下了地。</p>

一切现在都好。</p>

他往后退了几步，站在12号的旁边。</p>

“这种感情是叫做担心吗？”12号站在他的身边。</p>

“嗯……”</p>

“那你好担心地球呀，先知。”</p>

“嗯……”</p>

“为什么这么担心呢？”</p>

“我也不太明白。”李明都说，“但是没有地球的话，我要去哪里呢？”</p>

“银河那么大，宇宙那么大，哪里都可以去吧。”</p>

这话，不知为何，让李明都想起了石楠和百合。他真心实意地讲：</p>

“你说得真好……可是我绕不过这个弯……我不太明白。”</p>

星星在旋转。光一直在变动。云也、海也都在慢慢地沉入昏暗，而另一片地方的云与海便会逐渐亮起，像是被驱赶着一样，做着世间永无止境的轮回变化。李明都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p>

但是平静只维持了片刻。</p>

局域网里人形机器们传来急促的警报声，12号从局域网里收到警报的瞬间，就抓住李明都的手，紧紧贴在船壳的内侧。</p>

就在这时，钢铁的建筑一阵抖颤。他们侧过眼去，一起看到生态都市几何体彼此相连的表面像是长了疱疹一样密密麻麻地膨胀起来。</p>

李明都立刻明白过后这是那群生物。</p>

“难道说……生态圈不需要放到地球身上……不，是我们根本不该靠近地球吗？”</p>

他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大船的船体向着地球的方向发生了爆破。连着生态圈都市与船壳一起都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熔融的大洞。内部空气的向外泄露带动了瞬息的狂风，融毁的液态金属在太空中飞行，犹如无数的流星。</p>

而那些密密麻麻的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生物就像喷泉一样从船中喷出了。它们在空中滑过一道可怕的弧迹，像是一道长虹携带着数不胜数的金属片，浩浩荡荡犹如河流。</p>

李明都大叫道：</p>

“不行，得阻止他们！用高能粒子束。”</p>

听到命令的瞬间，12就指挥了全部的载具机器人一起发出光芒。四道高能粒子束一同跨越太空，射在这浩浩荡荡的河流上。</p>

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一部分异物的销毁带动的是更多异物的填充。整条河流已经成势。</p>

李明都恨骂一声，铁脑袋在狂风中撞到了船壁。</p>

“他妈的，这群东西被养得太多太肥了呀！”</p>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见到这种异物轻轻地碰到了光帆。光帆在一瞬间就泛出了那种恶心的像是烧焦了一样的痕迹。张开的纤维材料在一瞬间粉碎为无数缕，像是烟雾一样迅速膨胀，在太空中犹如被打散的棉花。</p>

光帆已是最后的阻碍。这群异物真正毫无拦截可能了。</p>

那时，心急的年轻人自个儿飞扑外去，漂浮在黑暗的太虚之中，好似以为自己可以填住这条河流。</p>

真正理智的人形机器们已经明白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了。</p>

空气在短暂时间内已经流逝殆尽。12号启动了机器人那点未加装的飞行能力，追上了年轻人，牵住了他的手，对着他摇了摇头。</p>

但那时，年轻人却一言不发，困惑地、不可思议地凝望着光帆内侧的地球轨道上那真正闪烁微茫的板块。</p>

他顿住了。</p>

对先知的沉默感到不安的12号看向了李明都所看的方向。那古怪的板块也映入了他的眼中。</p>

机器人为一种新的事物感到好奇。</p>

“这是什么？”</p>

年轻人喃喃地说出了那东西的名讳：</p>

“历书，或者……无上明星。</p>

无上明星正在飘向异物。而那群异物也仿佛是被吸引了一样，转移了它们原本的方向。它们正在涌入无上明星之中。</p>

年轻人惊呆了。</p>

他不自觉地开始用自己那点可怜的飞行装置挣扎起来，想要脱开12号抓住他的手。</p>

但12号却抓得更紧了。</p>

“放开吧，12号。”</p>

他转过头来，几乎是一种强迫的命令式的口吻说道。</p>

“但是，先知……”原本不以命令的口吻时都悉数听从的12号在这时却格外地坚定。它说道，“如果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无上明星。你现在是想要通过它，是吗？”</p>

“是的。”</p>

年轻人同样坚定地答道。</p>

“可是，先知，你能不能留下来呢？”它几乎是在恳求了，作为机器人的第一次学会恳求，“没有必要穿过它吧？”</p>

“没有必要……？”</p>

年轻人不太理解这句话。</p>

“是的，没有必要，不需要……”12号说，“要是你走了的话，许多的关于创造主的事情我们就再听不到了。而你去那里的话，你的记忆不也说了是说不准的么……要是你被穿越到几十亿年前或几十亿年后，不是毫无意义吗？我们这里还有许多的事情！13号说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我们现在正在寻找计划，可能要向外开拓，也可能一起回到地球……先知，你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在‘现在’完成呀！”</p>

何必寄望于记忆里所书写的那些虚无缥缈的穿越的未知的过去与未来呢？</p>

确实，他可以选择留在这里。</p>

或许留在这里更好……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但他放弃了，因为对不定型社会的恐惧，而选择顺应内心的冲动。</p>

但不知怎的，有一刹那，年轻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被月光照耀的荒漠。群星正映在数十亿年不变的夜色中。</p>

银河垂在地上，而时晴就站在银河的前面，对他说：</p>

“请千万记住，你再次遇到相似的情形，不论那情形是如何的，一定是现今的人类还没有见到过的情况……但也请你千万记住，人是一种光荣的动物，作为人是光荣的……”</p>

可能没有那么好，但我向你保证，一定也不是很差的。</p>

他弯起一只胳膊，遮住了光帆反射的灿烂阳光。而12号仍然紧紧拉着他另一只胳膊。</p>

两个机器人漂浮在太空之中，他们的同伴正在朝他们发出大声呼喊的短波。他们一起乘坐的那只载具机器人已脱离对接，慢悠悠地但稳定地朝他们飞来，要接他们回到安全的地方。</p>

他说：</p>

“不，不行，对不起……”</p>

地球的天空照旧明净得犹如一颗蔚蓝的宝石，而无上明星像是数千年前的人望着天空时所思念的遥不可及的月亮。</p>

12号愣了愣，松开了机械的手。</p>

然后，命运就从此彻底分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