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心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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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李明都乘着机器还没往外飞出多远。有一瞬心悸，他凭机器的目光朝后方的村落望去，远远地见到了牛车、也见到了吊在牛车后头的几个大人，他看到牛车向着河边一路前去，也就看到了巫咸投水自尽的瞬间。</p>

也就是那时，他知道立刻把磐娲带回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有一段时间，他驻步于野地的草丛里，身子靠在一颗不开花的树，凝望着高悬于空中的太阳。野蜂嗡嗡飞舞，麻雀在野生的狗尾巴草附近捡拾种子与颗粒。焦热的阳光照在他没有表情的面孔上，他听到了溪水潺潺的流响。</p>

好一会儿，他想：</p>

“快走吧，回去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呢……”</p>

他想了想，仍朝着山谷的方向走去，便在入夜的时分看到了从山谷的地方瞬然上升的亮光。</p>

接着，便是现在，看到一扇接着一扇通往无限远处的门扉的瞬间。</p>

李明都愕然转头看向身后，但他已经不在现实的实有的那一万或数千年前的世界。光线在门扉的表面发生了折射，他所看到的只有一个无限的远离他的环形的黑框里倒映着年轻人们惊愕的面庞。他已经堕入了无上明星的内部，而那一双双张开的嘴巴中所正在大声叫出的呼唤已经绝传不到他的身边了。</p>

这就是接触无上明星的表面一瞬，所会发生的变化。</p>

而在漫长的生活中，在漫长的不论是黑色巨石怎么接触也不会发生变化的时光里，他已经忘记了这一过去的经验。</p>

“不行，不行啊！”</p>

这绝望的头脑里的念头一瞬百转。他想起来机器的身体还在外头，那么他可以凭借自身曾被外星人评价为“离散”的意识的形式回到外头的机器的身体里吗？</p>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瞬间，他就尝试将自身的意识更深地关注到机械身体与不定型身体上，然而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的变化。通往无限远方的门扉照旧在一扇扇地打开与关闭，在那说不上是什么材质的永恒的几何体上刻着在过去的每个时代这东西被刻下的名讳。</p>

而他已经坠入了一个永恒时间的涡旋。</p>

至于门外，磐娲尤且睁着眼睛，伸着手，两三步走向前走去，一直扑到那人所消失的地方。然而草地里只剩下了那神秘的浆体般的球。时值盛夏，从过去的井口里潺潺流出的泉水没过了沟壑，直漫到磐娲膝盖底部那黄色的土地上。</p>

“姐姐……”</p>

“磐娲!”</p>

“巫……”</p>

几个尚且无知的年轻人陆续僵硬地起身，这个比他们年长得多的女孩子一声不言，一声不吭，他们看到了在黎明的寒风中磐娲剧烈的颤抖，几乎像是要倒下去一样。</p>

她沉默地站起身来，高高举起这颗邪恶的宝珠，然后将其重重地摔倒了地上。</p>

宝珠顿时压弯了稻草，像黑油漆一样粘稠地散开了，但又绝不真正分散，彼此的每一点物质总是彼此相连。而不论怎么摔，又将其怎么拨散，里面也始终没有吐出任何东西。</p>

磐娲又默默地捡起这东西，她似乎是尝试重复刚才那两个人突然消失的异状，而把这东西覆盖到自己的脸上。可不论多么接近的触摸，哪怕她叫自己冰凉的嘴唇轻轻地贴在这东西的表面，叫自己洁白的门牙沉重地咬进这东西的内部，她所见到的依旧只有黎明里黑沉沉的山坡，还有山坡的旁边一轮暗淡的太阳。</p>

黎明时分，冰冷的太阳尤且在群山的边缘冉冉上升，阳光照在她背对众人的毫无血色的脸上。</p>

“巫，你还好吗？”</p>

一个人问。</p>

磐娲背对他们，迎着绚烂的阳光，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银黑色的流体被她举在自己的脑袋上。这黑色的东西像是盖在她头上的阴影，而她的影子一路拉长，直到与山坡的阴影融在一起。</p>

等到磐娲把那东西从自己的脑袋上取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p>

“我们还要把这东西埋在地里吗？姐姐。”</p>

“不需要了。”</p>

在灿烂的阳光的前头，磐娲缓缓转过了头。阳光照亮了巫师面庞边缘的棱角。那张背对太阳而显得昏暗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青铜般的威严。严峻紧锁的眉宇肃然得像是巍峨的高山。人们从这张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p>

“这东西得带回去。”</p>

她平淡地吩咐道：</p>

“它是巫的重要的器物，承载着一种无上的道理。好了，我们该割尾巴草了，事情还没做完。”</p>

而在时间另一侧的彼岸，被抛去的李明都已从短暂的眩晕中醒来。</p>

隧穿的感觉消失了，那些实在的、冰冷的、失重的、漂浮的、流汗的、难过的、干呕的、几乎不能呼吸的身体所能受到的所应该受到的感觉则全部一一重现了。</p>

他睁开眼睛，看不到任何光明，周围是一片黑暗。但他所处的地方仍有气体。凭着气体的流动，让他在空中稍微地可以控制自己的方向。同时，外面的声音也得以传到了他的耳中。</p>

“这是代号为历书的项目？我来以前已经看过一点它的文件。没想到它居然还没被解密，在交接通过前，我还没法读日志。”</p>

“是的，这应该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它还有一个负责人还没死正处于人体冷冻之中，我们正在尝试将她唤醒。”</p>

“没有想到这次‘对称性自发重建’事件会持续那么久，这是否超出了我们所运行的的方程的预料？”</p>

“这倒没有。其实难道你能确认他在前一百年间没有回归过吗？不过这也都是不重要的事情了。”</p>

接着世界才浮现一点微弱的光明。借着这点光明，他看到了一层朦胧的玻璃似的隔墙。在那隔墙外，站着一个人和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单元。</p>

那人要比李明都印象中的人体高大得多。他得仰视或飘得接近玻璃顶层的地方，才能看到他的脸。</p>

而他的脸上戴着厚厚的机械面具。</p>

一种好听的合成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也就是这个人形体说他将交接名为历书的项目。而李明都大约地还能听懂他们的每一个字与每一句话。</p>

他说：</p>

“欢迎来到二十二世纪，明都、李、明都。”</p>

李明都干涩地问道：</p>

“你是谁？”</p>

“你好，你可以叫我医生，叫我医生就好了。”</p>

“这里是哪里？”</p>

医生退后了一步，那张机械的面具看向了他身边的无人机。无人机飞入了另一侧的黑暗。不到片刻，黑暗无光的空间里才诞生出了少许的明亮，更清晰地照亮了这钢铁构成的空间，照亮了像是玻璃般的透明材质，也照亮了李明都自己。</p>

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庞上一双呆板的可怕的眼睛。</p>

“在时间上，现在按你所熟悉的公历计算，应是二一七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不过在这里，这一历法是不能做准的。”</p>

医生一丝不苟地说道：</p>

“因为现在，我们正处于土星一条外部轨道上，处在一座叫做‘后土’的太空城上。请您放心，在这里，一切都能和在地球上一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为你申请计划，单独前往地球。”</p>

他让开身子，于是舷窗的一角缓缓拉开外界的天地。</p>

李明都没有靠上前去，一轮绝大的弦月照射在医生的背上。</p>

而在这轮月亮外，是数不清的微石正在黑暗的苍穹上像是河流一样奔腾不息，直至无限地折射阳光，而像是一道跨越天际的光轮。</p>

医生可能是在期待见到这个来自过去的人对未来的惊讶。</p>

但他只看到了这个男人在失重中跌跌撞撞地接近了历书。像是汗水的东西从他的脸颊边上流下，迅速地张开，像是一层咸水膜粘在他的脸上。</p>

医生在李明都的身后补充道：</p>

“你是在三小时前从那本书里忽然出现的。”</p>

李明都一声不吭，只伸着自己颤抖的手慢慢地翻开历书，想要翻到他刚才所在的时代的一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