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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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p>

路在大漠深处拐弯，两辆车离开了大路，走到了小路上。小路的边上堆积着建筑的残骸。内里空空的墙体孤立着、竖立着，像是没有了肉的空骷髅。在这些空骷髅的旁边，秋阴见到了一连串像是雨天伞花似的坑洞。坑洞与坑洞之间玻璃的、混凝土的、钢结构的碎片到处都是。碎片的表面蒙着一层灰。</p>

这是几十年前的军事轰炸留下的痕迹。风静悄悄地吹着沙场的遗迹，而它正彰显着地球上的动物所没有过的力量。</p>

唐正说：</p>

“我认识你的母亲，那时候我还很小，你母亲死后，我没有再接触过你们的家庭。但你的姐姐时晴是个聪颖的青年人，她很快得到了组织的信任，那时，我在无名基地做的是后勤兵，和她接触过几次，也就谈过你们一家的时晴，不过冬眠醒来后已经再没做过了。”</p>

秋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代同时遇到自己的上一代、自己的同龄人，还有更年轻又更老的人。她迟疑地说道：</p>

“母亲……你认识我的母亲。那时候我的母亲应该是在做皓石的研究吧。”</p>

“我不清楚……这应该也是个保密的任务吧。她一向不待见我，我的任务与她也没有交集。”</p>

唐正没有在看秋阴，他坐在大车上，望着石油基地废墟的地方，好一会儿，他才怀念似的说道：</p>

“你父亲逝世后，你的母亲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的变化很大，她从原本的开朗性格变成了郁郁不乐，人们都说她一夜间变老了。但直到现在，偶尔我也会想起最后几次见到你母亲的场景。我一直在想当时会不会有人做些什么，你的母亲就不会那样遗憾的逝世了……她的死，所有袖手旁观的人，没发觉到她的精神状态的人，是都要负责的！”</p>

唐正越说越激动，说到了最后，声音变得悲凉。他摇了摇头，搓着自己的手，低沉地说：</p>

“抱歉，谈到了一些没意义的事情。”</p>

“没事的。”</p>

唐正的言行让秋阴感到困惑和好奇。</p>

她低过头，把已经调过的电台音量调得更低了些。人的声音还有车声随之变得非常响亮：</p>

“母亲走的时候，我还不大。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p>

“我的记忆却很深。”</p>

他说：</p>

“你记得母亲的那套社会学理论吗？”</p>

“社会学理论？”秋阴讶异地说道，“我以为她和父亲一样，只献身于自然科学，对社会学的理论并不感兴趣。”</p>

“不，不，不，像她们这种聪慧的人，一旦获得了许多知识，就会忍不住知道更多，想更多的事情，最后总是会不自觉地走出自己熟悉的领域，而跨进到自己陌生的领域去，有时候就会出现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观点来。”唐正说，“比如她，她支持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对于人来说，都是一场悲苦。”</p>

秋阴皱起眉头，她对这种知识分子式的言语抱有一种天然的警惕。但唐正说这是她母亲说的，她就问：</p>

“妈妈是怎么说的，你能给我讲讲吗？……唐叔。”</p>

大车是敞篷的，风沙不时吹在唐正的大衣上。唐正说：</p>

“这就要说到启发你母亲的一个问题了。当时，她问过许多人，问那些人觉得被人类圈养的牛、羊、鸡还有其他一切的家畜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p>

“成功和失败吗？我知道要讲什么了。”</p>

秋阴知道这个观点，这个观点曾经大行其道：</p>

“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因为它们借由人类之手，摆脱了进化的适者生存的那种斗争……它们的日子比起野生动物变得好过了很多，不论数量、后代可能都远远超过原本野生自然演化的结果。哪怕谈及基因库的留存，或者个体的平均寿命，或许都能高过野生。”</p>

“是的，你母亲也欣然赞同这一点，她认为在进化论的、从整个物种存在与延续的意义上来讲，从宏观的衡量来看，从任何一点来看，被人类所驯养都是成功的。那么，她又问，如果让你，让人类变成这样的牛羊或肉鸡，你愿意吗？”</p>

秋阴迟疑地答道：</p>

“也许有些人愿意，但我肯定不大愿意。”</p>

“没错，这就是人、凭借自己的大脑和本能所给出的最直接最直观的观点。我们不知道牛羊愿不愿意，但我们知道我们凭人类的那点本能肯定是不愿意的。这个观点与我们所赋予给牛羊的物种成功显然是背道而驰的。从中是否能发现，个体的幸福，哪怕是所有个体各自的幸福，与整个物种的成功相比较，也决不能是一概而论的……”</p>

秋阴一时恍惚。唐正则怀念似的继续说：</p>

“接着你的母亲就说该谈谈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了。一万年前发生了那么一场农业革命，它彻底改变了人类原本以采集狩猎为主的生活，让人类的社会迈入了一个崭新的纪元。”</p>

“是的。”</p>

“接着，你的母亲说但这个崭新的纪元，确实对于人类的整体毫无争议是伟大的，但对于个人的幸福有所提高吗？想必不是吧？农业革命对平均寿命的影响不是立竿见影的。不过农业确实是让人口发生了大爆炸，让人类的数量前所未有地增多，是过去数百万年的百倍千倍，它甚至制造了一大批数不清的过多的粮食，从而成功地……用它价值的剩余供养了一大批统治者、地主、奴隶主还有祭祀和僧侣们，让酒池肉林，让一心祈祷的生活变成了可能，以数百人上千人的生命和疲惫作为代价使得巍峨的建筑、光辉的教堂、隽永的金字塔变成了现实。她说从此，那些采集者们的生活变成了农奴的生活，而狩猎者们的生活则变成战争的生活。超过千万的农奴在烈日下日夜不停地劳作，并且培养他们的孩子，继续为了烈日下的农作，然后在必要时，老老小小化为战士，投身于前所未有的战争规模之中。这样残酷的战争在数千年来消灭了数以千万的人，让上亿人流离失所，让大爆炸的人口几度萎缩。由于食物来源的单一和人口的极度膨胀，旱灾、水灾、雪灾还有其他一切自然灾害的威胁变得比过去更为可怕。不过她说在伟大的农业革命中，精英们的生活倒是没有太多的跌宕变化，只有极少几次，会摧毁大部分精英贵族们的优渥。好在现实是公平的，对于农奴们到底还是有补偿的。因为一代代精英们那些生得太多的子孙到底还是会变成农奴，来填补在战争和奴役中死去的农奴的空缺……”</p>

“母亲怎么会有这么反智的想法！”</p>

秋阴大声反驳，想要维护自己心中妈妈的形象。</p>

然后她顿了下。那时唐正没有继续说话，丽水和那老头小声地在谈论些什么，秋阴没有继续听见，蓝天中的白云悠悠流转。太阳西斜，暗黄色的阳光轻轻地照耀，她突然想起她不久之前才在回忆中想起的母亲的那段话。</p>

好一会儿，她喃喃道：</p>

“是会有，她和我说过类似的话，她的想法不能说是正确的，不论如何，现在的我们都是农业革命的受益者，人类的整体还是得到了进步……”</p>

“你看，你又在说人类的整体和现在的人类了。”唐正笑了起来，“不过你的前半句话是正确的，我们都是农业革命的受益者，过去的人受害了，也是为了未来的人嘛……这也是你母亲的论调叫人哭笑不得的原因。”</p>

唐正的话听得秋阴不太舒服。</p>

她别扭地说道：</p>

“那工业革命，她是怎么看待的？”</p>

唐正说：</p>

“工业革命还用讲吗？我们那代的教科书里不就写到，工业革命是伟大的，震撼的，它让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它让机器取代了人力，让大规模的工厂取代了个体的手工厂。然后，你的母亲就说，是的，教科书里也写到，它残忍无情地压低农产品的价格，以工农剪刀差的方式迫使大量的农民光靠农业无法得到收入，被迫变成工人，以获得更好的生活。在那时候我们回顾一下，就可以发现，原本不事劳作的妇女也加入了永恒的工作磨盘，原本只是帮父母干点小活的六岁儿童也可以亲临工厂的第一线，他们有幸的都可以参加这一伟大的革命，以便于她们的平均寿命重新回到二十岁上下，让原本一个个分散独立的家庭，变成了像蜂窝一样密密麻麻的群聚生活，没有任何一点私人的空间，从而让前所未有的混乱得以滋生，让虐待、奴役、从身体到精神的全方位侮辱和利用一齐迸发，用粉尘、刺激性化学物、金属和垃圾让人比农业时代更加发育不良与难看，以带来伟大的蒸汽机、轮船、金币、以带来一批接着一批的鸦片、玻璃、钢铁、羊毛制品倾销到世界的各处，以推动他们工业的巨轮，从而成功地造成数十亿人的流离失所，造成数个大陆上的原生人种的脑袋上又多了一个全新的主人，让霍乱、梅毒、结核还有其他各种疾病沿着伟大的航海路线得以在各个大陆广泛流传，用比农业时代更多的人制造更加巍峨的教堂、伟大的铁塔、神圣的自由像。人口比农业时代变得更多了，这样，在人太多的时候，人们制造出来的钢铁刚好就可以一举消灭比农业时代还要多得多的人……”</p>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时代已经发生了改变。”</p>

秋阴说：</p>

“现在的我们毫无疑问在享受种种工业的好处。”</p>

“我还记得你的母亲也说了这点，这就是时代在前进了。她讲秦始皇已经翻案了，巍峨的长城千古的功劳会被人们所记住，谁也不会记得长城下的尸骨。现在的人们谈论长恨歌的爱情悲剧，又有谁会记得石壕吏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呢……她说整体的人类从进化论、从动物延续的角度上讲，一直是成功的。”</p>

唐正笑了笑，手伏在自己的额头上：</p>

“我也不赞同她。她忽略了生产力的发展带来了生产关系的变化，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固然带来了一时的苦痛，但没有这种苦痛，也不会有生产关系的变化……我曾经是那么想的。”</p>

秋阴定了定神，问：</p>

“那现在呢？”</p>

“现在，我想，对于个体的人而言，这种变化还是太沉重了。”</p>

唐正说。</p>

话音落下的时候，太阳已迫近了地平线。斑驳的晚霞蒙在大漠的上方，沙子像是烧着了一样变得一片火红。白昼即将闪灭，而黑夜又要卷土重来。</p>

不远处几处楼台显出影子，影子被夕阳拉长，一直延伸到正在开近的车的底下。</p>

空中照旧没有飞舞的机器，而楼台的后头有一片黑压压的建筑。秋阴记得这建筑，这是一百年前通往地下基地的入口。尽管模样不同，但既然丽水说基地还在这里，那么这里恐怕依然可以通往地下。</p>

她最初来到基地时，严部长曾对她说无名基地是以两百年为使用期限为目的所建造的。其建造的目的之一是保证在可能的核战争与核末日来临时，也具备绝对的主动权和主动能力。</p>

车停在厂房的内部。</p>

老翁拿着手电筒，其他三个人走在他的身后。他们打开盖板，沿着楼梯往下走。</p>

“这里究竟还住着什么人，都是基地的遗民吗？”</p>

唐正摇了摇头，他说：</p>

“不是，不都是。”</p>

他还说：</p>

“你应该听过地上有一些冬醒人的城镇。不过那些城镇也和现在的代人们住在一起。不过这里没有任何代人。”</p>

人的影子被灯光照在白垩色的墙壁上。在底部的大门打开的时候，秋阴看到一条宽阔的长廊。孩子们正在老人的带领下欢快地在廊道里奔跑。</p>

唐正说：</p>

“我们是地下的冬醒人，这里只是一个无法适应现代生活的人们的据点。”</p>

就像在二十一世纪时拒绝了现代世界的森蒂纳尔人一样，比秋阴与李明都更加纯粹并且拒绝了现代支援的固守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