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历史的构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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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队说。</p>

队长的注意力转回现实。</p>

“那就让他们先上去吧。”</p>

也就是这一秒钟的时间，异变兀生，整个网络的白色世界被预警信息布满。一阵神经质的寒颤从幽灵梭士兵的人造神经柱中溜过，被放大数百倍的震动预测器到波感测器的声响强迫他们注意到地上灰尘轻微地弹动。</p>

接着，在机器能观测到电、磁、热的眼里，整个世界变得模糊而扭曲，由远及近，由上及下，接着天花板震颤一下，于是就只剩下了一种声响。队长的面色一凛，大声道：</p>

“要塌了！快跑！”</p>

“什么？”</p>

唐正这几个普通人哪里反应得过来，只感到好似有一阵轻风从黑魆魆的廊道尽头吹来，灯光猛地闪烁一下，耳边便传来尖锐的呼啸、包括队长在内同时有四个幽灵梭的战士飞跃，一把把他们揽到怀里，接着落地向角落滚动。中年人发福的身子擦过灰尘的地面，早已七晕八素，分不着东南西北。轰隆隆的声音逐渐变大，地板上的灰尘开始震动，再转眼间，顶上的天花板忽的向下陷落了。</p>

说时迟，那时快，幽灵梭的战士又提气急走，接着往墙角的方向扑去，肩膀打开肩甲，各露出一个洞口，洞口里抬起两根支撑的柱子，做千斤顶之用。接着，碎砾一时吹飞，脚下原以为安稳的地板或者受到波及，同时塌陷。所有坐在地上的人都有失重感受，好像自己正飘在空中。</p>

失重感觉没能维持数秒，扑通一声，整个世界震颤了一下。好一会儿，人才能意识到这是上一层的地板已压在下一层的地板上。下一层的地板又复塌陷，压在下下一层的地板上。</p>

如此震动数次，周边声响才有停止之势，只是环境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再一会儿，声音便像是没入深渊一样不再发出。接着，数十年前每个房间里报警器居然还能工作，陆续发出凄厉的长鸣。</p>

唐正体弱，不比机械化的步兵，他勉强从天旋地转中悠悠转过神来，差点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府，但腰部、腿部隐约有擦伤流血的阵痛提醒他他还没死，只是遭了意外。</p>

他再转动眼珠子一看，原来自个儿的身体和双手正被幽灵梭的队长抱在怀里，幽灵梭的战士保护了他们。</p>

他看不见自己，无法确定自己的伤势，只从狭窄的黑暗的空间里猜测到自己正在板倒塌与墙体和梁所形成的安全三角区内。</p>

坍塌。</p>

这个字眼立刻来到了他的脑海中。</p>

“完了，这下完了——”</p>

这种巨大破坏可能已经损害了整个基地建筑的承重结构，其影响绝对是不可估量的。唐正第一瞬间想到了上层建筑里他的妻子和孩子。要是上层也发生塌陷，那么外面的沙子也会从破损的结构中流进基地内部。到时候，整个基地都会被活埋。</p>

必须要搞清状况，立刻撤离……立刻撤离。</p>

他脑子里的想法乱糟糟地糊成一团。而队长压低声音，提醒道：</p>

“嘘——不要出声。”</p>

尽管不理解，但唐正保持了基本的镇定，哆嗦着不说话。周围萦绕着一种极细微的有规律的跳动的声音。</p>

从未受过的威胁让他一时之间颇有些难以思考，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他的心跳，还有双腿在紧张中的抽搐。</p>

队长没有时间安抚唐正，他一边忙着和他的队员联络，一边用手摸索，轻轻地扩大了一条很小的缝隙。</p>

外面仍然有光。</p>

基地的照明电路，到了如今的境地，居然还有几个部分仍在散射光明，在塌陷区的缝隙中来回折射，勉强照亮了地底。</p>

从几个缝隙中或许能观测到外界的景象，因此，唐正看到队长正把自己的头盔贴在一条位处右侧的缝隙中。</p>

这时的唐正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p>

他们要找的代人究竟是什么？</p>

正常的代人需要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来捕捉吗？</p>

幽灵梭又在看些什么？</p>

他小心翼翼地、不受控制地把自己的眼睛也贴近了。</p>

于是，他和队长一起看到，一点红光，一点鲜艳的红光正在缝隙的前方闪耀，好像一团鬼火在空中飘向前方。</p>

等到这团鬼火更接近他们的时候，一点散射的光芒照亮了他无情的身体。</p>

一个代人……一个戴着头盔、穿着白大褂的代人。钢铁的面具上闪耀着三个呈倒三角的红点，白色的衣服上飘扬着尘土。</p>

他从废墟上走下，红色的玻璃眼轻轻转动。</p>

等人与人靠近到极点之时，从缝隙里窥探的眼睛，便也正对上那侧向一边的电子眼。两者之间的距离或许只有几十厘米。</p>

就在这时，唐正的耳边又听到了一种微妙遥远的、犹如录音的底噪般的嘈杂。</p>

他屏住呼吸，就连心跳也慢了数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怕惊扰了那怪人的走下。</p>

好在他似乎没有发觉到埋在残垣里的人存在，三团红火摇晃着开始远离，代人向废弃区下方走去。在他的身后，是他乘坐而来的电梯。</p>

也是这时，唐正听到队长冷静地说道：</p>

“行动。”</p>

按照上级命令进行调查行动的幽灵梭部队共两个班，临时组成一队。除去保护群众的四人，还剩二十人。</p>

作为精尖步兵，幽灵梭并不惧怕废墟的掩埋，震动传感器可以轻易地找出受力薄弱的地方，接着，分子振动的刀刃足以斩破一百年前的混凝土的结构。</p>

地下基地果真发生塌陷，从第十二层开始形成了超大规模的空洞，肉眼一望不见边际。</p>

唯一的幸运在于空洞没有发生二次塌陷，过去所使用的材料和结构勉强撑住了重量和土压力，维持了一个脆弱的平衡。</p>

“指挥，共享视觉已经打开。”</p>

无线连接受到了干扰，但在几米的尺度上，人互相作为中转站，仍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局域网。</p>

二十个战士中，有五个被埋在深处一时半会出不来。剩余十五个战士已迅速迫近目标代人。</p>

目标代人手无寸铁。</p>

“站住！”</p>

副队高声喝道。</p>

但那代人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在向前走。</p>

第二次威胁依旧无果。于是队长毫不犹豫地命令道：</p>

“射击！”</p>

十五个战士错开位置，一起举起手臂。藏在他们手臂中的枪械在抬出体表的瞬间发出刺耳的鼓噪声。而子弹便飕飕地打破了废墟的沉默。于肉眼不能反应过来的一刹那，那个代人身上的白大褂出现了十几个烧焦的大窟窿，窟窿的边缘焦炭地燃起火花。</p>

一轮射击过后，烟尘四起。里面没有传出声音，射击就毫不留情地继续进行，直到弹壳撞击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第二轮射击结束，烟尘缓缓消散，代人走步的身姿裸露在硝烟弥漫的空气中。</p>

步速既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p>

脑袋被打碎了。头盔破裂，裸露出内部被破坏的电子结构，没有任何灯管还能放出光芒。</p>

他的身体漆黑一片，不能分辨出任何电路或机械的结构。而子弹穿过了他漆黑一片的身体，一直落到了地上。</p>

但他仍然在走，直走到较低处的幽暗的位置。原来底下还有些建筑结构没被破坏，可以看到竖立的墙体，顶板和底板之间支撑住了一部分空间。而那里的电力还没开启。</p>

“抓住他！”</p>

队长匆忙发出命令。</p>

最前的战士收起枪械，各持武器，轻快地朝代人的方向飞奔。最快的战士已经用碳纳米管做成的丝线碰着了那代人身上还挂着的白色的碎布。只是下一瞬间，碎布飘起，缺损的黑暗朝向了前方，密集的灰尘在黑暗的顶上汇聚，接着变成了某个像是方块一样的东西。</p>

然后代人停在底层的门口。</p>

幽灵梭的战士以为自己取得了战果，而对那代人说道：</p>

“停下，不准前进，你已被逮捕——”</p>

谁知那种微妙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接着前方的黑暗亮起了荧光。在后的战士们看到地上的灰尘都开始闪烁光点。光线照亮了黑暗的深处。人们看到一座像是电梯井一样深入到地底不可知的深处的建筑。而那建筑的旁边，有着庞然巨大的空洞，直接裸露了大片大片的岩壁、砸进岩壁里的工程柱，还有抵抗了土地的挡土连续墙。墙上有着许多黑斑，像是缺损了。</p>

连续墙的缺损会带来积极严重的渗透的问题。墙外面是土地。地里的沙土会向墙内渗透腐蚀，最终压垮连续墙导致基地坍塌毁灭。</p>

但这种破损导致的事故，如果要发生应该早就发生了，绝对不会是刚才所发生的崩塌的主因。</p>

副队调整了自己的机械眼，对焦那些黑斑。</p>

“等等，那是什么？”</p>

“有什么东西在哪里吗？”</p>

队长匆忙问道：</p>

“把你的视觉共享给我。”</p>

但这时网络嘈杂，忽然发生的干扰带来了超乎想象的无序的噪点，在一瞬间就将所有有序信号卷入其中再不可辨识。</p>

仅靠自己光学的双眼，人们看到在缺损的黑暗的地方不是一无所有的。那里有着彼此紧紧依靠，像是蜂巢一样堆叠得整齐的方块。</p>

这些方块原本一动不动，但在外界的观察数秒之后，一片片，一个接一个亮起，深色的红点瞬间遍布全部破损的连续墙，接着，眩目的红光照亮了整个地底。</p>

在微妙嘈杂的声音外，另一种嗡嗡声响起了。</p>

而那缺了一半身体的代人，站在悬崖的边缘，凝视着广阔的岩洞，还有岩洞边上碎裂的锆石。</p>

他说：</p>

“一百年前你们和我乘着船来到了这里。这是一个错误的时代。又或者，对你们而言，是正确的呢？”</p>

这一声响像是收音机在调试般遍历了不知几何的频率与噪音，才稳定形成某种可以被人类以及人类所制造的机器能听懂的调子。</p>

“他们在说些什么？”</p>

队长拨开碎石，带着唐正走出废墟。与此同时，地面上待命的士兵已经凿破了废墟带，前来支援。</p>

他们共同听到代人的声音在大空洞间不停地回响，奇异分布的噪点密布了他们的声传感器。</p>

“我所期盼的，不该是这个时候。你们欺骗了我，让我乘上了错误的船。”</p>

方块们缄默不语，默默地在空中旋转，直到全部所有的方块汇聚到了一起，接着红色的闪光越来越耀眼，直到照亮了代人的身底。脚底的地板化为了灰尘。</p>

“……河流已经倾覆了，天地会化为一个整体……”</p>

那代人像是在念晦涩的古老的诗歌。</p>

在被彻底毁灭以前，那代人顿了下，低沉地说道：</p>

“但是，正确的时间与错误的时间都在同一种时间之中，那么，或许这个时间也是正确的，我来到了一个正确的时间，我已经找到‘人’了。”</p>

接着，身体被烧成灰烬，灰烬被吹入空中。前方所有的方块不再闪亮，重归于一片黑暗。</p>

那时，幽灵梭的代人们听到了网络中的鸣动。</p>

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没有起因、也没有结果的遭遇。不过对于人类来说，知道这一信息也是件幸运的事情，倘若关于历书过去发生的几件事情被公开，他们即能更方便地厘清事件的各方动向。</p>

现在再把时间往前调一下，说说地面上的事情吧。大约两个多小时前，秋阴乘坐电梯升到了居住区。她站在廊道，意识到周围无形的风中藏着幽灵梭的士兵。</p>

士兵一言不发，只挥着手，让她沿着指示牌的路径走。</p>

没走多远，秋阴就见到了人流。人流中，丽水一家正一起拖着行礼向上。秋阴呼唤了一声，老人就发觉了秋阴的存在。丽水抬起眼睛，叫唤道：</p>

“秋阴……姑娘，你上来啦？”</p>

冬夜冷冽的寒气，让她重新围上了自己包里的围巾。秋阴说：</p>

“是的，我遇到了军人，军人让我上来的。军队怎么来到了基地？”</p>

“不知道。”丽水的女儿好奇地看了一眼这年轻的女人，解释道，“你们下去后不久，这里就空降了很多机蜂，他们让我们往地面建筑集中，不要再呆在基地里了。”</p>

“这意思是基地不准冬眠人呆了吗？”</p>

丽水的女儿晃了晃脑袋，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态，喃喃道：</p>

“不可能吧……不会吧。”</p>

他们很快从地下车库走到了地上的厂房，厂房内里已经摆了许多毯子被子，困倦不已的人们正在安眠，也有人睡在了自家的车里，一排排的几十年前的老车停在荒野上，像是格子密布的公墓。</p>

丽水一家就睡在他们的大车中，两个人坐在后座，丽水女儿的丈夫双臂趴在复古的方向盘上休息。而妻子抱着孩子，忍耐着人群间喧闹的窒息的空气。</p>

整个地下基地里居住的人，上千的人已经被全部聚集起来。厂房与汽车靠拢在一起，是黑色原野上的一条长带。那士兵和机蜂做成了无形的围墙，把他们牢牢地困在这里。</p>

除了下车在周围走动以外，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p>

秋阴的车停在他们的旁边。她坐在车里，想要用个端联系远在太空站上的她曾经的组织，但怎么也联系不上。</p>

地球的大气中正散射着强烈的电磁干扰。</p>

明明是冬季的长夜，星空却泛着一种昏黄色。光污染驱散了群星，春节有的是新月，新月外，只能见到两团强烈的光斑。</p>

凌晨三点以后，气温忽然降得厉害，黑色的原野上飘着一点寒雾。喧闹的声响本来即将消失了，又忽的变强起来。地下又有新的一百多个人被陆续地带到地上。他们没有车，只能按照军队的安排住在厂房里。声音把原本已经快睡着的秋阴唤醒了。</p>

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确认那两片纸和她的个端还在后，便抬起头，望向了远方。或许是一种海市蜃楼的现象。当时为数不少的人确认他们都遥遥看见了楼兰市夜间的灯火。灯光沿着楼兰市的边缘拉长，像是地上的群星。</p>

可是秋阴清楚地晓得，楼兰市离这里远得很，谁也看不到那里的光。</p>

她转过头，凝视着天上在凌晨时分出现的第二个光斑，想起了之前她在地底听到的人们的“月亮”、“星星”之类的词语。</p>

“好像变大了一点？”</p>

世界好像即将要发生一些事情，但大多数的人、或者所有的人仍然一无所知。</p>

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分，昏黄的天空微微泛白。差不多这时，地下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响，幽灵梭士兵们匆匆行动了起来，久不运动的机蜂重新航在空中。</p>

“这是地震……但这里怎么会有地震？一百年也不足以让地震带移到这里。”没有人能比秋阴更清楚基地的情况，“莫非是有几层坍塌了？地面也会变得危险。”</p>

果不其然，机蜂们配合士兵开始维持秩序。大年初一，基地人们的车队，在黑色的大漠上缓慢地前行了大约一两公里的距离。雾霭茫茫，黎明的微光照亮了白雪。</p>

这时是凌晨五点，天已经快亮了。</p>

在秋阴和丽水附近，有一个穿得厚厚的小伙子盘踞在他的车顶，手指天空，大声说道：</p>

“你们有没有看到，天上有另一个地球！一个雪白色的地球！”</p>

睡得迷迷糊糊的秋阴被他的声音吵醒，她抬起头，见到了一片深邃发白的天空，遥远的群山顶上是明亮的积雪。雪的上头什么都没有。</p>

丽水的女婿骂骂咧咧地说道：</p>

“哪有什么地球，你脑子糊涂了吧。”</p>

楼兰的灯光闪烁在地平线的尽头，疲惫的车队停在一无所有的大漠上。突然，另一辆车上有人喊道：</p>

“我也看到了，但不是地球，是个月亮，好大的一轮月亮，它灰蒙蒙的，它的月海怎么是方块状、圆形的，一个个方的圆的排列在它的表面，怎么像是一块芯片？”</p>

他们的叫声再次吵醒了昏昏沉沉的秋阴，秋阴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被单，把脸贴近了车窗，双眼朝向了天空。</p>

那时，他们确实看到了一连串的地球。</p>

不是一个发光的小点的没有细节的星星，而是有着无穷表面细节的具体的星球。</p>

雪白色的地球，蔚蓝色的被海覆盖的地球。荧红色的像是火星的地球，也有着无数坑坑洼洼的，像是月球一样的地球。有的地球带着一条曼妙的小行星带，它的行星环，就像是土星环一样垂过了天际，所有的冰块雪片碎石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p>

有的地球一片紫色，清晰可见的大陆的纹理好似一个站立着的人，有的星星绿得发亮，赤道是一片高昂的山脉。有的感觉比火星还小，有的则像是比木星更大。有的因为返照角度不同，像是挂在空中的弦月。有的则漆黑一片、隐于太空，只露出新月似的轮廓。</p>

过去的、未来的、千万个、百亿个地球挂在空中，不同星球反射来的光线汇聚成一条恢弘的银河的漩流庄严地流过了天际。</p>

飞在高空的机蜂们的视觉被无处不在的光线干扰，慢悠悠地向前飞行，好似正飞行在其他星球的天空。</p>

“是光线的错觉吗？……”</p>

秋阴睁大了眼睛。</p>

然而光线从不欺骗人的感知。它所携带的必定是真实无二的信息。</p>

只是光速又是有限的，因此，人们所能触摸的、见到的、还有真实存在的世界，存在于三个层次之中。</p>

它是时间的奥秘。</p>

迷失的机蜂继续向前飞去，直至飞入另一个星球的光线之中，触摸到另一个地球的大气。</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