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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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答道：</p>

“因为真正的人的成长是缓慢的。”</p>

说话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到天的顶端，血色的山麓背后还残存着天地的阴影。斜斜的朝阳落到女孩的头发上，她坐在一个简陋的石凳上，像是陷入深思一样颔了一下首。</p>

李明都往外走了几步，她突然张皇地大声道：</p>

“等一下。”</p>

李明都回头看她。</p>

她就站在石凳边上，怯生生地抬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她说：</p>

“我想你是在说真正的人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讲，我们不是真正的人，是虚假的人。可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说我们是虚假的人？”</p>

“因为……因为你们全部的生命只能最多只能存在七天。真正的人能活很久。人的成长没有那么快。我在实验室里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他们是被催熟的人造个体，其他的一些人把这些生成的肉当做自己的备用身体，在不需要的时候，就会销毁。还有……”</p>

李明都顿了一下，他感觉自己讲得太多便不愿再继续说了。</p>

只是门外杂七杂八的讨论声已经起来了。年龄大的婆婆们在指点这个外来者的头足。年轻稍小的母亲们在议论他不逊的发言。从距离上看，她们不该能听到屋里面的话，更别说先前忽然围过来的行为。</p>

李明都心想这些人的交流肯定还有声波以外的途径。这时，女孩又直直地问了：</p>

“实验室是什么？”</p>

“就是为了验证一些东西而设立的狭小房间。”</p>

他沉静地看着那个女孩。</p>

女孩皱紧了眉头。她的母亲惴惴不安地想要拉紧她的手，但她却不耐烦地拍开了。她往前走了好几步，紧盯着李明都，追问道：</p>

“活得短就不是真正的人吗？”</p>

“不是活得短，而是成长的存在的时间太短。有的婴儿只能活五天就死了，他也是人。但你们第一天就长大了，第七天就老死了。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p>

“天，一天是多少时间？”</p>

这下，连李明都都不用回答她了。还没散去的人群里有个和她差不多大也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女孩笑着大声道：</p>

“你忘了吗？就是一个昼夜啊。太阳升起到太阳第二次升起的时间。”</p>

“是的，一天是一个昼夜。”</p>

屋里的女孩也笑了，她扬着下巴问道：</p>

“那会不会我们的一个昼夜要比你们的一个昼夜长呢？”</p>

“因为自转和公转，确实不同的星球有着不同的昼夜长度。但我也在这颗星球上，我就没有成长，这是你看到的事情。”</p>

年幼的思考者又陷入了沉思，她感到了第二个不解：</p>

“你的意思说，我们在同一个星球上就该有着相同的时间，所以你可以作为范本，来证明我们是假的人。也就是说，你的时间和我的时间是一样的，我的时间和妈妈的时间也该是一样？”</p>

李明都第一次稍微用力地盯向了这个陌生的又像是熟悉的年轻的面孔：</p>

“自是一样的。”</p>

“可是，你成长得更慢啊。我们的时间不一样。”</p>

只几分钟聊天的功夫，思考者的头发已经又长长少许，已经不再能称之为短发了。</p>

李明都笑了：</p>

“那是我们不一样的原因。你倒置了因果。”</p>

“可是会不会是你的时间过得更慢，而我们的时间过得更快。但对我们自己来说，经过的却是差不多长的时间。要么，你就得去拿出一些证据，去寻找一些东西来证明我们、我们每一个人的时间是一样的，是不是这样的道理呢？”</p>

她说得分外认真。</p>

屋外的人们已散去了很多，剩下的人讨论声更大了。</p>

李明都饶有兴致地说道：</p>

“我想时间并不是这样的。不能说每个人度过了多少时间，而应该说每个人经过了多少事情。你看你经过了一天是一天过去了，只留下了一天的记忆。而我比你们这些人多活了很多天，我自然留下了很多天的记忆。这就是我度过的时间比你们多的证明。”</p>

少女毫无滞怠地紧跟着出声了：</p>

“你说得有道理，那是哪些记忆呢？”</p>

“昨天，我遇到了你的母亲，接着，我睡了一会儿，今天我看到了你的出生。”</p>

“你错了，你还在用昨天和今天来代替事情，如果时间是不一样的，就不能用今天或明天这样的词语来衡量真正度过的日子。你应该说我经过了在路上行走，遇到了妈妈，睡了一觉。要把时间的词语消除，留下纯粹的经历。比如我，我睡觉，吃饭，小憩，学爬行，学走路，也学说话，我拉了一次屎，和人交谈过很多次……”</p>

她仰着自己的脑袋，站得很直，孩子的严肃是最大的真诚，她认真地在思考这一切：</p>

“你看到我的出生，那就更不能作为证据了。因为我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你当然可以看到我的出生，就像我的妈妈也看到了我的出生一样。但我的妈妈有看不到的东西，那个东西却是我能看到的。”</p>

“什么东西？”</p>

“死亡。我的外婆在夜里死了。她只看到了我的出生，却再看不到我的成长所将经历的一切。”</p>

她说。</p>

那时，太阳仍在万丈阳光中上升，天空显出一种奇异的雪白。天空没有云，只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烟。李明都从眼角的余光中发现这颗星球的太阳不是浑圆的。它更像是一个椭圆的球。两极亮得惊人，像是朝着左右无限延展而去。</p>

比晚间稍微热一点的风压上了血色的山麓，雪白的阳光照亮了屋外的人。这些相似又各有区别的母亲像是把自己分成了一个人生中可能有的一百亿种可能，犹如冰下晶体中所能倒映出的无数幻象。其中有个年轻的“母亲”说女孩讲的是错的，如果有活得更久的人，那么活得更久的人一定是对的，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人的真理。</p>

另一个年老的母亲哽咽了一下，她说她快要死了，为什么这个人还能那么年轻。</p>

这些人的样子越像他的母亲，就越让李明都感到恶心。</p>

“所以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是虚假的人呢？我还是不理解这点。”</p>

回到身前，那个女孩的指甲正在肉眼可见的生长，在长到一定程度后便开始脱落。她的头发不知何时，已变得又黑又密，像是瀑布一样倾斜在白嫩的颈脖子的边缘，闪烁着少女的光泽。</p>

她的美丽，又让李明都想起记忆里的那张拍在树前的照片，一种想吐的冲动让他干呕了几下。</p>

他摸索了自己的太空服，发现太空服的内侧带了一把有趣的东西，来自于观测站，已经脱去了它在二十世纪同类的结构。</p>

“真好。”</p>

不过在解开安全阀的时候，仍然会发出一声令人恐惧的声响。</p>

“原来有这东西，一切都方便多了。不然会很疼的，我一直害怕疼痛。”</p>

人们听到了他的神经质的喃喃自语声。</p>

接着，一个黑魆魆的东西从他宽大的口袋里伸出，对准了女孩的脸。</p>

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寒光闪烁，似乎蕴藏着不可知晓的危险。女孩侧了侧自己的脑袋，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无瑕的好奇。</p>

在她向前伸手的瞬间，乌黑的长方体发出一声轰然巨响。</p>

强光闪动，晃花了周围人的眼睛。</p>

她顿时屏住呼吸，本能往后一退，乱风吹了过来，柔软的身体便在空中摇晃了下，往左弹去。她的母亲这时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朝着女孩扑去，把她扑倒这里。</p>

接着，某种在尖号的东西，笔直地落到了屋子的地上。</p>

凝固的大地被掀出一个大坑，坑里流出了没有凝固的血。</p>

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感到了战栗。女孩清楚地知道那血是什么，那是早上她的外婆被大地吞噬的尸体。</p>

这时候，她们又听到了咔的一声。</p>

安全阀自动扣上了。</p>

李明都的一只手第二次把安全阀解开，存在于其中熔融的化学物质传递着蓬勃的能量。这一能量可以推动等离子体的发生。</p>

屋外的人早已一哄而散，所有的人都在逃跑。</p>

“你要做什么？陌生人。”</p>

母亲干哑地说道。</p>

女孩在她的怀抱中后退。而母亲则感到了孩子在自己的怀中挣脱的力量。她大叫道：</p>

“你什么都别做！听我的。”</p>

动物在基因里就流传着的危机感与护犊之情让母亲无瑕思考眼前的一切。而孩子则靠着理性感受到了某种错误。</p>

她疑惑地看向眼前。</p>

“你……”</p>

尽管恐惧已让她感到战栗。眼角不知何时已滑过了生理性的泪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