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未来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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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失去了度量的意义。河水流入了看不到边际的海洋。</p>

缆绳的灰烬在水里飘荡，最后的船只已经去了远方。</p>

蓝色的小球与黑色的小球一起沿着弦前往天球内部的“站台”。出去的时候，不解的哑谜上盖着神秘的幕布。回来的时候，神秘的幕布被掀开了，谜团裸露在人的面前，谜面上写着：它什么都不是。</p>

球体们说，只有天球是最安全的。</p>

因为星簇随时可能毁灭消失，但天球不会。</p>

黑球说，质子与中子的自然存量已经低到不再可能自然聚合成原子。</p>

那么天球以及茧或者也不是由原子构成的物质。李明都猜测它们可能是由不能触摸的场与无形的曲率分割了空间，场同时约束了光线。</p>

并且，正是基于这种构建，天球中所有的结构都呈出了几何化的单调特征。</p>

不论如何，这都超过了他的知识范畴。</p>

落到站台上的时候，李明都仍然没有触摸任何东西的感觉，像是漂浮，又像是被均匀地排斥在外。</p>

从内而外看不到茧，从外而内才能见到蓝色的表面。放眼望去，站台上下都是来来往往球体们，在这些球体里也潜藏着不一样的生命。</p>

藏在黑茧里的生命在往前走了，藏在蓝茧里的生命也在往前走。当时，它们离得那么近。</p>

不定型的身子轻轻回弹，在茧内向两侧延展。从外面看，蓝色的球体转动了自己的方向，脚步轻盈如飞，几乎要碰到了黑球的后延。</p>

“不管怎样，我会记住你说的话的。”</p>

李明都认真地，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些球体们。</p>

原先的他以为的球体好比活在虚空中的神明，是人类不能了解的造化。现在他知道灰球有欲望，黑球也有欲望，这些茧内的动物原也有爱，有孤独，有恨，有恐惧，有无知与知，有想要的，也有不想要的。尽管在这冷酷末劫的宇宙里，他们想做的比起小小的人的愿望仍显得庞大可怕太多，不过人终于稍微地能感到有些亲切了。</p>

虽然还是不了解如何运用茧，但或许可以去找其他的球体交流看看了。</p>

“我很愿意告诉你一切我知道的——只要我知道。”</p>

黑球停在站台发光表面的边缘，说它要离开一会儿。</p>

李明都站在它的后头，郑重地对黑球说:</p>

“可我确实知道得很少。我甚至只能告诉你，我确实是通过了历书，也就是无上明星抵达了这里。但在抵达这里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见到无上明星，而是在黑暗太空中的一处，幸亏银球，那个银色的球……银色泡沫？幸亏它帮助了我，不然我是绝见不到这里的光景的。我也想知道更多，但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如何知道更多——”</p>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想说的话确实都已经说完了。</p>

“还有，祝你的愿望能够实现吧——”</p>

但我也一定要找到离开这个时代的方法。</p>

天球的内壳到处都是球体，茧中的不定型仰望着五光十色的茧，心想他是该尝试着去和其他的球体交流了。</p>

但就是这个他也准备离开的时候，黑球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脚步。</p>

“你说什么？”</p>

这一刹的停止让它碰到了另外的球。两个球的边缘的交错中伸出了细长的方锥。方锥在它们接触面积最大时变得最大，在它们交错而过时消失不见。茧的特性让李明都目眩，但黑球的话接踵而至：</p>

“也许你知道与能知道的东西都比你想象得要更多，”</p>

李明都闪了闪感光细胞丛，许久没用不定型的身躯让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他仍然保持着先前的轻松：</p>

“怎么？你发现了什么吗？”</p>

“你是说你没有出现在无上明星的表面，反倒是出现在太空……你是直接出现在太空的？”</p>

轻松略微地消散了：</p>

“嗯，是这样，你们不早就知道了吗？”</p>

“是的，是该早知道的……这么简单的一个联系，我应该在知道你的存在，又从你口中听到无上明星的瞬间就该想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原先，‘我’以为你是被暗色天体抛出去的。”</p>

“我可能确实不是被抛出去的，也可能是被抛出去的……我不确定，银球没发现吗？它当时离我很近。”</p>

面对严厉，李明都自己也将信将疑起来。不论意识的转移还是身体的转移，确实，他距离无上明星或历书的疑似物都是有些接近的。</p>

可黑球变成了一片可怕的静默。</p>

银球没有告知它这一点。</p>

它们可能发现了，也可能没发现。当时的银球单靠它们没有办法提供足够的重子物质维持李明都的生存，于是呼叫了黑球。作为同为重子生命的遗孤，他有足够的方法提供化学物。</p>

看不到形象与表情的动物显得格外可怕，单从语言本身能听出的情感有限。好一会儿，李明都听到它僵硬地一个词一个词地迸出了自己的话：</p>

“这个、现象、不正常。它的、出现、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现象延伸的、星簇、本身、也在、被影响的范围。而所有、被影响的范围、都可能成为、你的时间之旅的、泊点。”</p>

“在许多次的时间旅行中，我只遇到过三次星簇，应该不是星簇范围内的缘故。”李明都小心翼翼地问道，“另一种可能是什么？”</p>

“另一种可能——”</p>

黑球忽然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p>

古怪的寂静驱赶了最后残余的轻松，李明都稍微接近了眼前这颗深邃漆黑的球，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有点发热。</p>

那时，它们还在站台上，就是在站台上交流了这个问题。通向其他分球切面的站台像是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从这深渊里，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球体正在鱼贯而出。来自另外的簇的访客经过了他们的身旁。那些经过的球体们在它们今后漫长的人生中也不会知道它们曾经与某个可怕的真相擦肩而过。而站在这里的两个球体同样也不会知道它们的交流到底意味着什么。</p>

可能有十分钟，也可能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李明都已经以为黑球不会回答的时候，它突然说话了：</p>

“这可能意味着它的对称性破缺得非常异常。”</p>

“什么意思？”</p>

李明都一动不动地看着黑球。</p>

黑球像是在做梦，好一会儿，才又说了那么一句古怪的话：</p>

“也许它在时空上是各向异性的。”</p>

未来的动物和过去的动物长得不一样，这是正常的一件事情。因为人不是一个整体。从微观来看，人是无穷粒子和力的作用的簇集。过去的粒子运动到未来会映射成截然不同的样子。</p>

粒子会运动到其他的地方，力的作用也会发生跃动。人会衰老，甚至消失，一部分成为尘埃，一部分成为新的人，还有一部分成为其他恒星甚至其他星系重生的物质，粒子变成了一切，物质或增或减，但维持了基本守恒的面貌。动物这一范畴、论其完全的整体要比动物自己想象得大得多，然而其基础的结构并未发生改变。</p>

在横向的空间中，物质的映射尚且需要写出完整的路径。</p>

在纵向的时间中，过去的物质与未来的虚空发生点对点、整体对整体的映射，这是可能的吗？</p>

这个路径应该如何在四维或更高维度的空间中写就？</p>

存在于黑之茧内的生命体在缓慢而艰难地作业。模拟的结果导出了六个答案。</p>

其中三个要引入额外的不可预测的因素。</p>

另外一个，展现出了让它想要的结构。</p>

剩下的两个……它不想相信。</p>

那时候一缕蓝光从内表面射到了外表面，撇过了它们的头顶。从站台出来的球体们沿着蓝光转移，很快分流向了四面八方的结构。</p>

“你说得对。”</p>

“什么？”</p>

黑球说：</p>

“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知道更多。”</p>

得不出答案是件要紧的事情。</p>

但问题本身，知道这个问题本身同样关键。</p>

“这里面你发现了什么？”</p>

“我不知道，我确实必须得走了。”</p>

毫不犹豫的黑球飘向了远处。李明都不想放手，追在它的身后问道：</p>

“我进入无上明星就该从无上明星或历书里出来吗？是不是？不是这样的话，是有什么问题吗？这个问题很致命吗？它会导致什么？告诉我！你不是说我们同为重子的遗孤吗？”</p>

可黑球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p>

最开始，它们的距离只有几米。</p>

稍后几分钟，这个距离就被拉长了。</p>

再一会儿，同心圆阵出现在它们的面前，竖立在内壳表层的边境，像是倒立在天上的塔。</p>

李明都看到同心圆阵，就想起了滴血花园，他犹豫了一瞬间，就彻底追不上黑球的步伐，本来也不可能追上不想被追上的人。黑球把他抛在身后，接着向后一跃，整个茧就像是漂移的星星，按着黄道划过白空，来到同心圆阵的缺口。</p>

立起来的墙壁像是波峰似的突起。而它们之间的缺口自似波谷。起伏的墙壁像是无形的弦音。在经过第四层缺口时，天球弹奏了它的第一声：</p>

“赋数第二。”</p>

第二的意思是它排在第二位。在黑球之前，还有其他的球体在诣见天球。</p>

黑球心想。</p>

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p>

球体们各自为战，大部分对天球抱有戒心，有的甚至从不和天球接触，只在星簇消失前才会随之迁徙。时间广阔无垠，能恰巧碰上的就更少了。</p>

“最近有发生什么吗？”</p>

黑球并不清楚。</p>

对于它来说，最近的大事就是先前与李明都一同所经历的。除此以外的世界寂静得像是垂死的老人。</p>

它停在第四层的缺口处等待了五天。先前觐见的生灵方才向站台的方向飞出。飞过的时候，像是一颗拔地而起的陨石。</p>

陨石要比乒乓球大得多。</p>

茧内的空间固然同样广阔，但映射仍然要遵从质量和信息不灭的原理，自然反应了每个茧的主人的大小。</p>

它在飞起的时候，看了一眼黑球，黑球也看了一眼它。</p>

在那一次互相观测中，它们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交流。</p>

“你为何而来？”</p>

“你是为了什么到来的？”</p>

问题落下，但彼此都没有回答。</p>

已经轮到它了。</p>

黑球一如既往地进入了圆心，见到了地上的横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