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时间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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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四十年的时间，运输船走了快二十光年的路。</p>

不过对于飞船上的两个护航员来说，大火十三的面貌依稀还是一个多月的事情。护航员中的远闻不讨厌小船护航的工作，因为在这里非常轻松。整个航行的过程中，护航员其实无需做任何工作。</p>

现代的世界早就失去了技术、分工或者专业这些概念，人们的身份只存在于他们的政治社会生活之中。因此运输船上只有很少的护航员，没有严格意义的技术人员。在临界光速飞行过程中，检查临界光速飞船这一行为本身，已经超过大部分人系的智力极限。</p>

当然也不至于感到无聊。尽管小型运输船的活动空间与大型的母舰是不能相比的，但在模拟信号的网络空间中，客观物理的内存固然有限，世界却是无限巨大的。</p>

做成无限的方法也非常简单，那就是不停创造新的世界，与不停摧毁旧的世界。</p>

与远闻不一样，老山就很讨厌网络世界的遨游，这会让他想起街坊间流传的大火世界起源传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更愿意呆呆地坐一会儿，或者干脆冰冻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去想。</p>

反正还有的是时间。</p>

“新年快乐”这句话是在第四十二天的时候传到船上的。伴随着新春快乐的还有舞蹈、歌唱和祝福的资料。远闻高兴地在信号空间中接受了影像的祝福。不过老山只感到惊讶。</p>

第一个惊讶是莫非指寅号在五十年后的今天终于理明白了历法，重新规划了大火星系应当遵循的时间标准？</p>

第二个惊讶则是奔马、或者光岩等人居然没有因为簇裂现象忽视他们这艘运输的小船。</p>

想到这点的老山甚至有点埋怨。</p>

想要与临界光速飞船发生交流需要的能量与技术已经远逾常理，他们不该做这种会暴露痕迹的事情的。</p>

他在焦心的忧虑中度过了两天的时间，茶不思饭不想，终于在一个晚上，从睡梦中惊醒，突然搞明白自己究竟在担心些什么——</p>

这句新年快乐真的是从大火那边发出来的吗？</p>

他轻轻挥动自己的肢体，像八爪鱼一样向着另一个舱室涌去，着迷似的来到了整个运输船最关键的一个房间。</p>

箱子就摆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p>

蓝色球体的明亮，正透过显示屏照射在他的脸上。在机器的核定中，所有的数据仍维持了与先前一道的平稳。</p>

不可能是错觉。</p>

老山感觉自己眼中所看到的次异结晶，变得更加……圆了，从一个圆，变得更像是一个“球”。</p>

是临界光速航行的缘故吗？</p>

于是受到了尺缩效应的影响，前后呈现出有厚度的景观。就好像这才是……它真正应该在运行的样子一样。</p>

“你在干什么？”</p>

远闻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了过来。</p>

老山转过头去，这个长得有缺陷的年轻人正单手勾着舱门，满腹怀疑地盯着他：</p>

“我记得指令里写，不要管这东西是什么，送到就可以了。”</p>

老山说：</p>

“是这样，没错。”</p>

远闻走到他的身旁，伸得最长的手按下了显示器的关闭键。</p>

他接着说：</p>

“马上应该就要减速了。任务很快就结束了，我们不该做任何多余的事情。”</p>

眼前的远闻简直不像是老山熟悉的那个年轻人，老山笑了起来，讲：</p>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无聊过来看看情况，不用那么紧张。”</p>

远闻却叹了一口气：</p>

“等去了房宿增六六五……还不知道那里的世界是什么光景。”</p>

“我在天栋听过两亿年前的增六六五，那里的‘人系’从水中再度发源，迄今还保留了过去没有退化掉的鳃，据说身上还有长出的鳞片。”</p>

老山肢体一摆，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离开了货舱。</p>

房宿二联盟发来的地址是在房宿增六六五星系第十行星。这是一颗冰冷的类地行星，处在柯伊伯带，有环。因为太过远离恒星的位置，第十行星与它的环本身基本隐没在看不见黑暗中。</p>

在大火星系光靠天文观察是见不到这颗第十行星的，因此，大火星系对这颗第十行星如今的情况也完全不了解。</p>

相比起行星本身，在增六六五的天空中，反倒是仙女系方向的星云看得更清晰而壮观。弥散在星际的尘埃折射了超巨星的光芒而变得明亮，形成了一整片灿烂的蓝色反射星云，它的左侧因为一颗红超巨星的缘故，显出了强烈的红光。在接近第十行星的位置，红色与蓝色泾渭分明的星云像是蝴蝶的两片翅膀，占据了十分之一的天空。</p>

没有必要沟通，也没法做到正常沟通。</p>

远闻和老山都躺在缓冲舱中，听到了列缺控制器的报数：</p>

“对称性重建完毕，进入慢速阶段。”</p>

整个由电磁信号沟通的网络空间随着人的意识在一瞬间全部消失，然后在下一瞬间重构。</p>

老山打开缓冲舱，咳嗽了几下，就听到了联络信号的播报：</p>

“你们好啊，来自心宿二的客人。开始对接吧，委员会对你们的礼物很感兴趣。”</p>

老山摇晃着脑袋，还有些不清楚。</p>

同样从缓冲舱中出来的远闻已经大声地喊出了口令：</p>

“开门吧。”</p>

从运输船的边缘传来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呼啸声。轻轻的推动带来了内部短暂的震荡。接着，旋转的向心力充当了重力。</p>

两个人轻巧地站在舱面上，从人工智能的播报中知晓运输船已经完成对接。从舷窗中看，可以见到黑漆漆的一片，上面是凹凸不平的石头。</p>

远闻兴奋地说道：</p>

“这怕是用小行星改造而来的呀！舰体本身隐藏在行星的内部，通过自转获取了适宜的重力。”</p>

两艘船调配的标准大气成分并不相同，因此，大气没有联通，他们的人都戴好了外呼吸器。</p>

广播说：</p>

“这是贵重的东西，就由我们来拿吧。”</p>

他们的话语中隐隐透露出了对大火十三的不信任，让老山皱起了眉头。但在这个关头，他也不想多生是非：</p>

“好。”</p>

远闻在前，老山在后，两个人轻巧地落到了主舱室的门口，各站一边。</p>

从气压室的另一头，隐约出现了几个瘦长的影子。角质做成的壳贴附在皮肤的表面。在壳中可以见到隐约闪烁的电路。</p>

老山出了一口长长的气。</p>

对于他们，不过是几个月的航程。</p>

但对于宇宙的两方，这已经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p>

接下来是该考虑是参观一下房宿，还是尽快回到大火了。</p>

站在最前面的是这群人里最矮的，身穿黑色的太空服，面容隐藏在呼吸装置之下，没有露出任何肌肤。看别人恭敬的样子，这人就是这艘小行星舰的政委。</p>

“辛苦你们了，带我去看看吧。”</p>

远闻谄媚地问道：</p>

“长官，该怎么称呼呢？”</p>

他显得格外冷淡。从面罩的透明条里露出的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微微倾斜，说：</p>

“本巴那钦。”</p>

他们的发音比远闻和老山还要规范，一听就是从人工智能那里学的标准模样。</p>

“本巴长官，往这边走。”</p>

小型运输船的舱体不多。远闻引着几个人走进载货舱。广播里始终响着呲呲的噪声，老山一个人待在主舱室的一侧，看向了舷窗。带着环的第十行星正高高挂在蝴蝶星云的身侧，显得极为遥远。</p>

这里是柯伊伯带是房宿增六六五的柯伊伯带，天上明亮的小行星不在少数。一道刺眼的亮光从很遥远的地方射在了小行星舰上，可能是其他的小型船只。</p>

然而老山远远望去，光发出的源头空无一物。在那附近，星点的明亮发生了颜色的转移。原本应该闪烁灿烂红光的心宿补表中的一颗星星如今发着妖异的蓝光，原本还在稳定地在发光，但很快像是被什么即将显形的东西遮挡一样开始明灭不定地闪烁。</p>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垂下了自己的头。</p>

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不太正常。</p>

原来是他的手正在不由自主地颤抖。</p>

货舱就悬挂在起居舱的身下。里面的舷窗早就被关闭了，显得黑魆魆一片。因为先前老山的缘故，显示器没有开启。所以进入其中的队伍靠着扫描视觉只看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盒子。盒子被固定在空空荡荡的中央。线缆连接了监控的设备。监控的设备亮着稳定的绿光，示意一切情况正常。</p>

“次异结晶就在那里面吗？”</p>

远闻从本巴那钦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压抑的兴奋和怀疑。远闻弯着腰，抓着自己的手，说：</p>

“没错，就在箱子里。这个东西，我们在挖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只有引力可以方便地控制它。”</p>

“哦，如果用手呢？”</p>

远闻不寒而栗地抖了抖身子：</p>

“你会看到从里面伸出来的……自己的手，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手被反射了一样……”</p>

他迄今还记得两个多月前噩梦般的幻景。先哨机器在急促地预警，他明明是在向前伸，手指却从前方伸回，碰到了他自己的鼻尖。</p>

“恐怕是空间的边界发生了改变。看样子，是个要命的东西……”</p>

话虽如此，本巴那钦却再遮不住自己的笑意：</p>

“东噶多吉，你去把箱子打开，先验一验里面的货，看看我们的朋友有没有撒谎。也麻烦这位朋友更改一下权限。”</p>

被叫做多吉的人喏了一声，大步向前，打开固定器的控制终端。远闻走上去帮他通过系统的加密校验。校验无误后，多吉首先打开了显示器的功能。</p>

屏幕只花了几秒钟就亮了起来。从中透出的明亮蓝色照耀在了本巴那钦眯起来的眼睛上。</p>

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一个水球。</p>

并且没有别的可看的。</p>

上面既没有纹理，也没有标记，蔚蓝的颜色像是统一了对光线的反射率。但除了这一狭窄区段的可见光……仪表盘显示其他所有的光谱无一例外都被吸收了。</p>

只这一眼，本巴那钦就可以断论这不是在宇宙中能够自然生成的东西。</p>

他真正地咧开嘴笑了。</p>

一双眼睛着迷似的望着眼前超凡脱俗的球体。</p>

“果然是……真正的次异产物。它是人工产物，但绝非我们这个时代所有，要么来自其他的时代，要么……就是从宇宙遥不可及的其他地方飞来的异物。好了，多吉，把束缚解开，拿起箱子，我们现在走。”</p>

“等一下！”</p>

远闻忽然大叫了一声。</p>

“怎么？”</p>

那钦侧过了头。多吉正用大的和小的带子把箱子固定在自己的身上。</p>

远闻悬着的心这时升到最高点，他低着头，几乎是哆嗦地在问：</p>

“长官……我有个、有个不情之请。”</p>

本巴那钦戏谑地俯瞰他：</p>

“说罢，什么不情之请。”</p>

“就是……留在增六六五的事情。你知道，大火的建设，呵，靠那么一群人，那是遥遥无期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还年轻，总不能在虚幻的世界里呆一辈子……”因为在做以前没做过的事情，他的脸烫得厉害，“而房宿这数百的行星系，到处是风景优美的地方，大有建设的地方……我的意思是……”</p>

一声粗野的嘲笑打断了他的思绪。</p>

“乡巴佬。”</p>

远闻呆住了。</p>

那钦继续说道：</p>

“无家可归者。”</p>

他睁着茫然清澈的眼睛抬起了自己的头，迎来的是本巴那钦那毫不掩饰的嘲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