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龙汉巡天总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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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的发展通常具有三个阶段。</p>

第一个阶段是发展的力量不足而在积蓄力量的起始时期。</p>

第二个阶段是发展的力量蓬勃向上、势不可挡的上升时期。</p>

而第三个阶段便是发展的动力耗尽、重归于平凡的衰落时期。</p>

对于肯定的阶段，各个时代的人的意见并不相差。但对于否定的阶段，不同的人有其不同的见解。第一零五六七称之为稳定的，导师克里希那觉得在上升的尽头既不是结束，也不是所谓的稳定，那只是一个开始，甚至只是一个开始的开始，是积蓄新力量的扬起。而在关映云的想法中，发展已经结束了，余下的只是不可挽回的衰落。在她的观念中，事物的发展乃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觉得物理的宇宙不是平滑的，而是有一个箭头的。人类的发展归根结底，便是为了逆箭头而行。一旦没有力量往前，自然就会被箭头带动后退、退化、直到变得原始。</p>

理性生物的聪明才智总是尝试将整个宇宙、自然的世界与人类的世界统一在一系列有限的条条框框之中。然而通过理性从而认识到的规律总像是盲人摸象。站不到绝对高处的动物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现实的全貌。</p>

然而生物们的智慧也正在于他们承认了这点，他们把所有已知的规律作为发展中所产生的一系列中转站，不停用新的规律去统一或者否定旧的规律。从而使理性和认识本身也变成了一个不停在发展，一个不停在自我重生的整体。</p>

回到太空旅行这一项目，从表面上看，似乎也符合事物发展的三个阶段。</p>

第一次从积蓄到衰落是人类不停积蓄科学、经济与社会上的实力，使得集群工业变得可能。而集群工业本身，也就意味着抵达木星轨道、冥王星轨道乃至太阳系以外同时变得可以，此之谓蓬勃。</p>

而第二次发展便是星际航行。这一道槛何止浪费了一千年。整个世界的停滞不变，像是重新回到了那古老又漫长的农业时代。那些耗费最多资源与最多灵感的突破也只是在完善不变的大厦上盖上又一块砖头。已经解释的现象已经无可再解释。而不可解释的现象仍然是不可解释的。</p>

然而，人类究竟是幸运的。</p>

临界光速飞船的到来使得星际航行重新变得可能。另一方面，临界光速，也就是无限接近于光速本身，也使得二十世纪的相对论所预言的尺缩效应变得极为明显。在光速航行中，船外的世界不论过去多久，船内的世界仍然还像是刚出发不久。</p>

时间在光中蜷缩了。</p>

船里的一年可以等于船外的一千万年乃至一亿年。</p>

人类的额定使用寿命是一百五十年。经过进一步的生物改良与冬眠方法，使用寿命可以放大到一千到一万年，这已经超过了大部分机器在运行中出现一次致命差错所需要的时间的平均值。二十一世纪的硬盘平均寿命只不过是二十年。可以认为大多数不具有自我修正能力的平凡机器是不如人类长寿的。这种寿命的人类依靠光速飞船的极限活动区域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p>

换而言之，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临界光速飞船而言，周游星系，与周游宇宙是等价的。</p>

公元第一千万世纪，差不多也就是第十六世纪的十亿年后，一艘建立在列缺技术上的飞船从距离银河系两亿光年的后发座长城返航，以次临界光速行将穿越当时新开辟的世界钺补七。</p>

自接近星系外层球状云以降，钺补七几次发出通讯请求，均未收到回复。</p>

经过星系已是异常情况。而飞船的预言路径更是可能擦过他们的太阳。当时的政府谨小慎微、如临大敌，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制造引力井，强行捕获飞船。一年后，当他们的宇航员登上飞船后，他们才知道这艘飞船究竟是什么。</p>

那是大约在公元第三十二世纪从银河系边缘出发的先导飞船，它的使命便是周游太虚，完成对三亿光年范畴内所有物质分布的最详尽的记录。</p>

此之谓巡天。</p>

船里原本也有宇航员。但列缺技术并不是传统意义上依靠无限能量突破壁垒的真正光速，在途径的真空不具备相应条件的情况下，列缺飞船无法抵达临界光速。</p>

然而在路途上，他们正经过了这样一些区域。宇航员也就因此度过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钺补七的宇航员对冬眠舱进行解冻时，看到他们的尸体里新的微生物正在诞生与繁殖。</p>

在人类这一生物从地球四十六亿年前开始的漫长历史上，巡天之船数不胜数。所有返航的巡天之船构成了人类世中期到晚期宇宙最详细的图景。</p>

星球的地图在大多数情况下，无非是一个平面的、狭窄的、静止的二维图形。</p>

但宇宙的图景不是平面的、也不是静止的，时间与空间在运动上的统一，导致一千光年内的事物必须同时要考虑一千年的变动。</p>

为了存储与运算这一浩瀚无边的图景，必须使用量子云。</p>

此之谓巡天总览。</p>

一个信息的宇宙。</p>

对于现代的星际航行，乃是必须之物。</p>

现在是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的某个年头，李明都仍然不知道今天究竟是哪一天。但不管怎样，丹枫白凤距离靖边壕星只剩下五个小时的航程，留给囚犯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p>

就在小憩过后的几分钟，丹枫白凤的内肢在自动运行中发现了这几个不祥的身影。</p>

无人机的飞驰引爆身后的空气，从舷窗中投下的月色被随之席卷而来的大风切碎。</p>

囚犯们在夹层中奔跑，只一会儿便被强劲的风力推起，横七竖八地撞到一个逼仄的角落。李明都当机立断吐出不定型，重新展开茧体切片，在眨眼间便破坏了身后结构。其余囚犯只当是次异结晶的超能，也不说话。破裂的金属像是流水一样汩汩地贴着边缘行进，变成了一种只存在于实验室人工环境中的超流物质。</p>

此超流物质在本宇宙中因为结构常数的不允许并不能稳定存在，在它衰变前的瞬间，一行人穿过洞口，坠进中界。而它衰变的中途，流落的物质遮住了洞口。</p>

最前的内肢己酉即将记录下这一切。然而就在这时，它先是忘记自己眼前存在某种异物，接着忘记了一种未知物质向已知物质的转变，最后它连囚犯是怎么破坏的洞口都忘记了。它只记得一种宏大的力量击穿了阻碍的墙壁，现在的墙壁需要修理。</p>

至于与不可能物质本身有关的记忆已经全部被丹枫白凤剪除。已知物质与已知物质的组合已经不可能再追溯到未知了，自然也不可能再追溯到次异结晶。</p>

机器人修理结构的功夫，囚犯们已沿着管道爬行，来到了新一夹层。这一夹层的存在是为了支撑底下一片用作其他的零重力空间。</p>

底下传来的机械波震动了地板。人类听不见，但不定型和本巴那钦这一人种贴在夹层地板可以识别。</p>

“好像是个聚会的场所。”</p>

东噶多吉说。</p>

“聚会？”</p>

李明都问：</p>

“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聚会？”</p>

本巴那钦这时从地上抬起头来，一双眼睛亮了起来。他笃定地说道：</p>

“是弥留世界的回魂夜。”</p>

人类的寰宇大多设有弥留的世界，但弥留的世界却不常有回魂祭。不巧的是房宿联盟既稳定又追求完美与和谐，因此，它都有。</p>

往外走的宝古珍珠和东嘎央拉招了招手，囚犯们便知道周围大致的出口已经摸清。但他们人数实在太多，为了混进人群，便四散开来，李明都、东嘎多吉、本巴那钦和卓玛吉祥走一路，破坏信号，爬进检修的管道，也就真正见到了回魂夜。</p>

从管道缝隙中看到的空间里，浩荡的人流像是波浪似的涌动着。到处是两只手的、四只手的，还有八只手的，无眼的，双眼的，还有长满眼球似的圆球结构的，内骨骼的、外骨骼的、还有没有骨骼，乃至软体得像是没有矿化过的。蜘蛛、长蛇、大象、狮子、老虎、漂在零重力空中的海星、管虫，人类世界所有过的无数动物外形，与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动物外形，凡是能够承载一个“大脑”的外形，都在这里一并出现了。数不尽数的有机的无机的人形，穿着白色的太空服被禁止触摸到真实的世界，戴着球罩拒绝露出具体的脸庞。</p>

他们没有欢呼，但灯光在球罩上的反射像是摇曳的太阳。他们没有庆祝，但雪白色的太空服的褶皱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灰暗。前面的人从后面的人的阴影中走出，忽然出现在反射球罩的光中，然后又落入更前面的人的阴影。</p>

“这些就是回魂尸。里面有的是难产的，有的是出生了但犯下重罪的，有的是甘愿死亡的。但最多的是不断转生、最后失去了转生的权利。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被宣判了社会死亡。社会死亡不能剥夺他们思考的权利。”</p>

“你确定他们只被允许感受，而不被干涉吗？”</p>

李明都认真地问本巴那钦。</p>

本巴那钦沉默了一会儿，说：</p>

“只能赌一下了。”</p>

囚犯们从管道中爬出来，像是浑浊的阴影，走入洁白人群的缝隙，这些戴着球罩、看不到面孔的人就自然而然地识别到了障碍物，像是水流碰到了石头便分开来了去。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人群移动、出巡、离开与又归来的窸窣的声音。</p>

等李明都再走近，才看到回魂厅里到处都是机器。本巴那钦把机器叫做出生池，它们的模样与李明都曾经在众灵殿里见到的柜子相似，依靠一条条隐蔽在墙壁里的逻辑线，连上整个回魂厅的中心。</p>

抬起头，就能看到那个叫做阴山的机关。</p>

阴山从形状上看并不像是山，它也像一个池子，被所有出生池围绕着的一个池子，像是一个嵌在天花板上的游泳池，一个流变的、漂亮的、像是倒映出了一片山与海的镜子的亮晃晃的池子，像是照亮了人海的月光。</p>

本巴那钦比其他囚犯更清楚这一切：</p>

“这些人被判社会死亡后，他们就会被销毁身躯，存入弥留的世界，加入人类这一动物唯一被允许的死亡之国，等待自己大限的将至。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其中一部分人格距离现实还比较近的人会被允许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p>

人类的寰宇早已战胜了死亡，于是死亡就从平等的终止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刑罚。</p>

卓玛吉祥好奇地说道：</p>

“我听闻弥留世界的时间可以达到量子云时率可以运作的极限。里面的一秒钟可能等于外面的一年。有的弥留世界甚至用到了时间膨胀效应。这是为了死刑犯而设置的吗？如果能度过的时间比外界更长，对一些人来说，这是奖励吧。”</p>

“当然不是。”</p>

而这时候，本巴那钦已经在失重的漂浮中靠近了天花板。异色的太空服遮挡了阴山的一半，光滑的像是水池的表面因折光率而产生出奇异的彩色，绚烂得像是宇宙深处的星云。</p>

他轻手轻脚地把维生舱的异型号屏蔽器贴在了阴山的表面。</p>

“精神依赖于物质，原始人类的人格诞生于大脑皮层的神经量子效应之中。阴山的高速运转自然不是为了死刑犯过得快乐。它是为了……”</p>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高的个子阴恻恻地笑了。</p>

“探索所有可能存在的‘人格’，也就是所有存在的大脑的形式，好成为全人类所有人系一切灵魂的起源。”</p>

李明都不在乎这些，他在确认四周的方向，和回魂尸的走向。他们的走向应该是被安排好的。</p>

倒是东噶多吉大吃一惊：</p>

“这会怎么样？”</p>

“不知道。”本巴那钦跳了下来，“而且没人知道阴山能不能成功，也没人知道它现在到什么地步了。那么多阴山现在都被迭代了好几轮，每个星球的阴山都不一样。现在的它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负责销毁‘恶性’人类的数据，彻底否定它们的一切社会关系，防止它们复制记忆、转生复活。”</p>

东噶多吉又问他那你跳上去做了什么。</p>

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器械。</p>

存在于外部的意志与存在于内部的丹枫白凤的意志已经变得越来越明晰，他的作为也就越来越大胆。</p>

“阴山肯定安排好了回魂尸的路线，我第一是截获了地图。第二是发送了一条信息，号召更多弥留者回魂现实。”</p>

听到这句话，李明都看了本巴那钦一眼。</p>

他是凭什么能号召弥留者的呢？</p>

他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没必要去问。</p>

弥留世界受到现实世界的管辖，但对弥留世界的管辖往往会落在空处。本巴那钦的号召确实成功了，出生池的功率重新加大，更多的回魂尸打开池面，从中飘出。</p>

他们戴上了球罩，光明正大地混入了回魂尸的队伍，在愈发寂静的回廊中迈向了心房的方向。囚犯们笼罩在过于亮堂的灯光底下，走在肩膀缝隙的阴影里。</p>

边上的舷窗正倒映着天边的靖边壕星那流动不息的身体。囚犯们再次目睹了那发红的月光。</p>

月亮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计数着他们剩下的时间。</p>

距离船井已经非常之近了。</p>

长廊的尽头，能看到来自其他地方的人系。</p>

到了这时，四个逃犯越发直起身子，本巴那钦等三人更是能泰然自若地与其他人系交谈，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了转接室的方向。李明都稍微调了下太空服内的气压，便率先挺胸抬头地走进船港的转接室。</p>

没有复杂的身份验证系统。由于丹枫白凤的内肢和内气微元，眼前的门与所有其他的门都回归了它们最本来、最直接、最不该被忽视的功能——隔开两个空间。</p>

静等片刻，第二扇隔离门向上打开，一整片钢铁的天空便撞入了他的眼帘。高低不平的结构造物像是密密麻麻的触肢在腔肠的内壁上蠕动，几个深孔中发出了像是火焰般的血光。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一艘看不到头与尾的飞船经过了他的眼前，少许的风便吹起了他像是孩童般的几缕头发。</p>

当它远去的时候，李明都才看清楚它的形状，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像是五角星的东西。</p>

这里就是船井，也是丹枫白凤的心房，是一个巨大的滚筒环形世界。它的里面不是完全的真空，而填充了一种很稀薄的气体。气体吸聚在一起，便像是尘埃般的云。</p>

滚筒正在转动，离心力便充当了重力。站在沿壁上，好像仍身处在星球的表面。</p>

人们身于这巨大滚筒内侧的一点，便能望到这一整个向着两端延伸、像是无限庞大的钢铁巨壁，还有聆听到丹枫白凤那像是震颤般的工业的心跳。</p>

漫步天际的钢铁天穹上到处能见到一瞬的像是星一样的火光。这些火光就照亮了它们下部的已经出生的船。还未出生的船嵌在钢铁的天穹之中，遥望着天穹之外的星光。</p>

“逃生船在哪里？我们该往那边走？”</p>

隔了几个其他的游客，其他的囚犯已经走到李明都的身旁，在张望着这个广阔的空间。他打了几个手势在沉默中询问身后的卓玛吉祥。</p>

卓玛吉祥遥望两边看不见的尽头，同样感到了迷茫。帮助他们的外部势力依靠光线给予的信息太简短了。</p>

囚犯们在交换信息后，也不能确认那到底是一艘什么样的船。</p>

李明都回过神来，知道他们也不知道答案。</p>

在对面天穹的一个正方形结构的边上，有六个移动的小点，他们是另一批刚刚出了转接室的囚犯。既然是六个人，那可能是由卓玛才仁带领的队伍。他们往左走了。</p>

李明都等四人便往右走。</p>

船井里的重力很低。移动的方式也主要分为三种。第一种便是依靠自身的动力，即可像鸟儿一样遨游飞翔。第二种是依赖船井井壁上的电梯走架。而第三种便是小型磁航天器。</p>

逃犯们偷来的太空服没有那么强大的动力，可以滑翔，但做不到长时间飞行。</p>

他们唯一的方案就是像其他游客一样乘坐小型的航天器。</p>

卓玛吉祥还有担心和犹豫。</p>

但李明都已经站在了像是手提篮子一样的航天器。他转过头来的面容像是在说你们还在犹豫什么。</p>

确实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了。到了这个时候，与其相信自己，不如相信希望他们不存在的两种意志。</p>

她回过神来，匆忙跟上。</p>

四个航天器便摇晃一下，从走架的边上脱离，驰入了井中天地。操控航天器的方法很多，其中一种也简单，那就是图像化的操作面板。</p>

李明都这时说道：</p>

“航天器的行动记录应该是会上传到中心，这样，船井才能规划每个航天器的路线，防止他们相撞。”</p>

卓玛吉祥点了点头。</p>

他们都是那么想的。</p>

“一切小心。”</p>

李明都说。</p>

短波通讯受到了一种震动的影响几乎听不见。只这一会儿，他们经过了一艘正在建设的巨舰的身旁，变成了漂浮在群山间的尘埃。</p>

大船静止的幽浮像是岸边海啸般的高滩云，成排的小船在场中偶尔的摆动，仿佛轻风吹过身边的云片。</p>

透明的飞船表面涂层像是一面镜子，清晰地反射出了经过的人影。粗粝的飞船表面可能是还未建成的原始模样，犹如山峰光秃秃的岩面。</p>

人类世的星际飞船基于列缺引擎本身的区别分为多个规格。越大规格的外形越是简谐与统一，因为重力已经产生了不可忽略的主导作用。越小规格的外形就越是随心所欲，在使用期间，也可以用机器人自行拓展和再建设。</p>

大船肯定不是他们的目标。外部势力指示的应该是一艘小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