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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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熹微，小寺人们就在身边吵吵嚷嚷地起来了。</p>

“阿猫，我的裤子呢？”昨晚硬拉他睡在身旁的小寺人光着屁股跪立在凤岐旁边，四下寻摸着问。</p>

凤岐身上阵阵发冷，手脚又肿的厉害，本正昏睡着；被他吵醒，便伸手替他摸索，从枕头后面摸到一条脏兮兮的裤子，抽出来给他。</p>

“原来在这儿！”小寺人喜道。</p>

凤岐心道，昨晚看着你乱丢，今早果然找不到了吧，真是个糊涂的小子。</p>

他翻身欲睡，小寺人却又推搡他，“阿猫，你怎么还睡？该起来干活了，不然严公公要打的！”</p>

凤岐撑了身子几次，都手一软跌回床上。他叹了口气，朝小寺人摆摆手。</p>

“你让我先走？不行，严公公手段厉害，你不去他要拿鞭子抽！”小寺人倒是很义气地说。他伸手想摸摸凤岐的额头，奈何凤岐的脸被铜面具锁住，他只得转而摸了摸脖子。</p>

“哎，阿猫，你发烧了！”他叫道。</p>

凤岐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手脚。小寺人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他的手腕脚踝全都肿起来了，光看着就让人觉得疼。</p>

这时候门口忽然响起“哐哐”两声，一个老寺人用站在门口，用拂尘尾狠敲了两下门。</p>

“严公公！您老人家怎么来啦？”小寺人吓了一跳，蹦到地上讨好地笑着。</p>

严巍看也不看他，盯着凤岐道：“您还要睡到几时？”老寺人很是厌恶这手脚残废的瘟神，也不知他是何人，上面来了三拨人交代他的事。老寺人哪边也不敢得罪，于是不折磨这铜面人肯定不行，然而真罚起来时又十分掣肘。</p>

凤岐坐起身子，用手比划起来。</p>

一旁小寺人看他不能说话，很是可怜，便壮着胆子对严巍解释道：“阿猫说他手脚筋刚刚接上，如果不休养几日就做重活，会留下残疾。”</p>

“而且……阿猫染了风寒……”</p>

“在我这儿，什么时候有病了就不用干活的规矩！”严巍眼睛瞪着凤岐，却倒拎拂尘往小寺人身上抽。小寺人被他抽得嗷嗷直叫。</p>

凤岐爬下床，搂住小寺人，抬手替他挡了一下。</p>

拂尘砸在他的手臂上弹开，老寺人气得脸都白了。凤岐直起身，用手比划着要去干活。说完他就拉着小寺人出去了。</p>

陆长卿非要废去他的手脚，那就随他心意好了。凤岐心中微愠。</p>

小寺人瞅着他的滑稽铜面具，嘿嘿一笑：“阿猫，你胆儿挺肥。”</p>

凤岐指指自己的心口，摆了摆手。</p>

“你还胆小？咱们这儿谁敢惹严公公！”小寺人本是忐忑，然而不知怎地，和这人在一起，却反倒放宽心了。</p>

凤岐听了他的话，用手掩在口前，又抱住双肩做出颤抖的样子。</p>

小寺人被他逗乐了，“阿猫，你现在知道怕了？”</p>

虽然看不清阿猫的表情，但小寺人觉得他此刻一定是微笑着的。不知是何人竟用铜面具锁住他的脸，无法说话，又无法做出表情，故意切断一个人和外界交流的的途径，无论这个人曾犯下怎样的罪过，小寺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件残酷的事。</p>

整个王城最高点是望舒台上的观星亭。望舒台本是共王为了讨好后宫嫔妃修筑，以为寻欢作乐之用。后国师认为此台乃王城的至高点，便坚持要改为观星之所，共王受国师恩惠颇多，只得拆了琼阁玉池，修了一座观星亭献给国师。</p>

陆长卿与靖侯丰韫坐在观星亭中品茗听曲，太宰慎叔同，大将黄昇、洪彭陪坐左右。抚琴的是太宰特地为靖侯挑选出的美人。天下素知靖侯喜爱扶风弱柳之姿，那美人也果真选得纤细如柳，秋水含愁。</p>

陆长卿数年征战，天下诸侯闻秦之名肝胆俱裂。然而亦有不从者如祝国，私自留下了共王之后公子胥。以公子胥为名，反扑镐京，祝国兵力强盛，亦不可小觑。是故陆长卿有意拉拢靖侯，投其所好，先送上美人以表诚意。</p>

美人身边跟着个小童，也长得粉雕玉琢，和着琴声吹笛，清脆婉转。</p>

凤岐听到了笛声，不禁将装土的大筐放下，侧耳聆听。</p>

小寺人从他身后走过，蹭了他一下问：“阿猫，提不动了？你装点土在俺筐里，趁严公公没看见，快点！”</p>

凤岐依旧细细听着这笛声。</p>

“阿猫？”小寺人用膝盖顶顶他。</p>

凤岐朝他摇头，又重新拎起装土的大筐，朝未央宫的断壁残垣勉力前行。</p>

陆长卿听着曲子，目光却不禁投向了不远处的未央宫废墟。那里有个铜面人正在埋头搬运砖土。</p>

陆长卿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他华服玉冠、颐指气使的时候，从未见过他灰头土脸的模样。陆长卿至今仍记得，十多年前碧水朱桥上的初见，那人刚刚为共王跳过祭祀之舞，身上还穿着长长曳地的九重紫纱衣，手里拿着刚摘下来的花冠，一头青丝垂在身后，细长的眼梢挂着金色的残妆。那一日春日明媚，波光潋滟，男人就这样如同一只斑斓彩凤一般艳丽夺目地闯入他的眼帘。</p>

那时庆国只是个异姓封地的无名小国，更没人认识庆侯的二公子。男人眼梢带笑，柔声问：“你是哪家的孩子，迷路了么？”</p>

陆长卿回忆到这里，整颗心都在抽痛。</p>

凤岐牵着他的手，沿着漾满明晃晃的阳光的曲折朱桥走着。雪白的梨花在风中飘散，凤岐身上脂粉的香气让他如梦如幻。</p>

当初就是被他的美丽和温柔欺骗，多少年过去，才看透他刻毒冷漠的内心。</p>

然而那一日美好的错觉却始终无法从心底驱走，唯有用丑陋的面具遮住他的容颜，用禁声的命令阻止他温柔的话语，才能让自己遗忘这一切。</p>

回过神时，曲已终了，太宰和靖侯在谈论着美人。</p>

“天下人都说靖侯好色，其实他们是误解我，”靖侯丰韫雍容笑道，“人人都有好美之心，我也和世人一样喜欢美丽的东西罢了，只是有些人喜欢却不说，而我会把喜爱之心坦然昭之于世。”</p>

“你们看，此刻正在做苦力的那个奴才，虽然他带着面具，但我猜他一定是个美人。”丰韫忽然指着观星亭下的未央宫废墟微笑着说。</p>

太宰慎叔同，大将黄昇、洪彭听得俱是一惊。他们是陆长卿的近臣，自然知道那个面具男子是谁。</p>

陆长卿道：“靖侯为何这么说？”</p>

丰韫站起身，走到亭阑边，望着正倾倒泥土的凤岐，款款道：“这人虽然此刻落魄，但你们看他举手投足，都有种雍容和缓之态。一个人美还是不美，也不能只看容貌，还要看气韵。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有好的气度，这不足为奇。但是如果一个人逆境之时，仍然保留着昔日的风骨，这才是他真正的气韵。”</p>

“另外这个人身材秀颀，一对锁骨又平展又纤细，但看这两点，无论他面具下容貌如何，都已能称得上是个美人。”</p>

太宰慎叔同瞧着陆长卿眼色，道：“靖侯殿下，此人只是个粗鄙的奴才……”</p>

丰韫却打断道：“他定然不是，我敢断定，此人若非诸侯三公，也绝不在六卿之下。庆侯殿下，不如我们把他叫上来当面问问。”丰韫对陆长卿笑道。</p>

“靖侯殿下……”太宰不由想劝阻。</p>

陆长卿淡淡道：“也好，太宰，你叫他上来。”</p>

太宰心道今日这事难平了，只好叹了口气走出亭去。</p>

未央宫这边开了饭，凤岐刚喝了口清粥，就被几个侍卫连推带搡地带去观星亭。小寺人忙起身追了几步，凤岐回首朝他摇摇头，便随他们去了。</p>

凤岐进了亭子，眼一扫，见着这几人，心里大约有了底。</p>

陆长卿是想拉拢靖侯帮他对付祝侯，不知怎地扯到自己身上了。视线一转又与吹笛小童对上，便低下了头去。</p>

陆长卿见他一进来四下环顾，就是不看自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上的失落。然而发觉自己竟会因为这人不注意他情绪便起波澜，陆长卿又生出一种无名之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