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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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光殿宽敞空荡，即使有十大宗门的人站在殿中，仍旧显得清冷。</p>

这是秋华第一次踏入扶光殿，放眼望去，她看到的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各种阵法，僵硬无神的傀儡们睁着呆滞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他们每一个来人。</p>

扶光仙君被带入扶光山时，她在外游历。</p>

师父在扶光山亡故时，她正昏迷着，所以她从未见过这位仙君。</p>

她不适地摸了一下脸颊上的面具，眉头轻皱。</p>

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带到这个地方，让他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吸纳天地灵气，然后转移给十大仙鼎……</p>

秋华扭头看向被南砜扶着的步庭，一掌劈在他的胸口，步庭当场吐出血来。</p>

“师父！”</p>

南砜扶着步庭坐在地上，红着眼仰头看秋华：“秋华仙尊，您……”</p>

“你的师父冒犯仙君，就算仙君不再计较，难道你便能心安理得？”</p>

秋华弯腰，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你睁开眼看看这扶光殿，心中可安？”</p>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逃避，逃避十大仙鼎，同样也逃避扶光山。</p>

如今她已经明白，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个天下虽无她留恋之地，但它是木栖宁可死也要守护的东西。</p>

南砜痛苦地低下头，他看着神情惨白的师父，喂他服下一粒丹药，不再出言。</p>

他当然看出，这座宫殿是一座永无自由的坟墓，一座禁锢扶光仙君的牢笼。</p>

仅仅踏入此地，他便觉得窒息无比，而扶光仙君却在这里住了五百多年，十八万多个日夜。</p>

其他几个宗门的人如以往一样，假装没有看见秋华与步庭之间的冲突。</p>

扶光拂袖，殿中多了许多蒲团：“坐下说话。”</p>

众人没脸抬起头，他们沉默地走到蒲团边盘腿坐下。</p>

大殿安静下来，寒风灌入正殿，无数雪花粒子落在他们的肩头。</p>

无人说话，扶光一撩衣袍，亦在上首的蒲团坐下，他抬了抬手，殿内层层叠叠的纱幔全部卷起，整个大殿顿时一览无遗。</p>

他回首看了眼床榻的方向，床帐微微一动，藏在银色面具下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p>

谁也不知道，光风霁月的扶光仙君床榻上，还藏着一个小姑娘。</p>

玖茴从床帐下探出头，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静静围观。</p>

“步庭违反师命，打扰仙君清修，我等未能及时阻拦，请仙君降罪。”</p>

秋华从蒲团上起身，朝扶光一揖到底：“青岚门身为修真界第一宗，却没能阻拦此事发生，在下心中有愧。”</p>

捂着胸口吐血的步庭睁开双眼，眼带寒意地看着秋华的背影。</p>

其他几个宗门闻言心生惊惧，这些年秋华很少参与十大宗门事务，除了与步庭有矛盾时寸步不让外，其他时候行事都很平和，今日却当着扶光仙君的面，说青岚门是修真界第一宗，是为何意？</p>

长寿宫宫主诧异地抬头看了眼秋华，她与秋华私交甚笃，她比谁都知道秋华有多厌烦所谓的天命与天劫。</p>

“他人行事，与秋宗主无干。”</p>

扶光伸手虚扶秋华：“我与其他宗主是旧识，与秋宗主却是初见。”</p>

“五百年前，令师尊曾供奉了一座无音钟到扶光殿。</p>

扶光殿结界重重，阵法无数，无音钟于我无用。”</p>

扶光抬手，侧殿中飞出一座巨大的钟，它急速旋转，在扶光掌心化作拇指大小的法器：“秋宗主乃修真界第一人，便让这件法器物归原主。”</p>

无音钟竟然在扶光殿？！</p>

无音钟又被称为小东皇钟，只有最强的人才能掌控它，所以它又是力量与地位的象征。</p>

仙君把无音钟赐予秋华，意思是他认可秋华与青岚门的地位？</p>

这些年十大宗门隐隐以九天宗为尊，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变故。</p>

“谢仙君。”</p>

秋华伸出双手，神情郑重地接过无音钟。</p>

她转身看向面色苍白的步庭，对他微微一笑。</p>

“若不是仙君赐下月华仙酒，在下恐无法成功突破境界。”</p>

秋华掀起衣袍，朝扶光行叩拜大礼：“谢仙君大恩。”</p>

“你能勘破心劫，是因自身悟道，与我无关。”</p>

扶光抬手：“此事不必再提。”</p>

秋华再拜：“是。”</p>

月华仙酒？</p>

南砜惊讶地看向秋华仙尊，没想到秋华仙尊竟然也是拍仙君马屁的人。</p>

仙君赐下的那壶酒，不就是寡淡无味的雪水酒么？她能进阶，与仙君有什么干系？</p>

不等南砜想明白，其他宗主已经伏地向扶光叩拜：“我等向仙君请罪。”</p>

步庭上一次来扶光殿他们不知道，这次得知步庭再次前往扶光殿，他们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扶光殿，向扶光请罪。</p>

五百零六年前，把扶光囚养在山上，是十大宗门与镇星楼共同的决定，现在步庭惹得仙君不满，他们也无法置身度外。</p>

以仙君现如今的修为，若他不管不顾离开扶光山，他们拦不住。</p>

唯一能让仙君心甘情愿留在此处的，只有天下生灵的生死。</p>

若是天下有因果，他们十大宗门已经种下无数恶因。</p>

若是命运有债，十大宗门已经欠下仙君无数债。</p>

“都起来吧。”</p>

扶光抬手用灵力让这些宗主起身：“我一生都独居在这扶光殿，不在乎这些人间俗礼。”</p>

一生独居？</p>

众人羞愧无颜，分明是一生都被幽禁在了此地。</p>

“仙君不在乎，我等却不能不知礼。”</p>

秋华从纳戒中取出一个礼盒：“请仙君笑纳。”</p>

“请仙君笑纳。”</p>

其他宗门也都准备了请罪之礼，如此一来，便显得毫无准备的步庭十分尴尬。</p>

他看着这些宗主精心准备的礼盒，从纳戒中取出一个木盒：“步庭冒犯仙君，羞愧不已，请仙君降罪。”</p>

扶光抬手，面无表情地傀儡们取走这些礼盒，走向了后侧殿。</p>

他看也未看那些礼盒一眼，仿佛里面装着是灵宝还是顽石，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p>

只有玖茴看到，扶光袖袍下偷偷伸出两根手指，朝她这个方向勾了勾，然后又飞快缩进袖子里。</p>

“你们的礼我收下了，诸位还有什么事？”</p>

众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最后把视线投向秋华。</p>

“今日我等只为请罪而来，不敢以俗事扰仙君。”</p>

秋华行了一个大礼：“万请仙君珍重。”</p>

站在这个华丽的囚笼中，除了一句珍重，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p>

“步庭以自请卸去九天宗宗主之位请罪，我已经应允，诸位不必再为此事伤怀。”</p>

扶光伸手抚着面具，语气淡淡：“我不知诸位容颜，诸位亦不知我相貌。</p>

我与尔等萍水相逢，即使相见也不相识，以后若无大事，不必再来。”</p>

众人听到这话，良心被无尽的愧疚淹没，连步庭自请卸去宗主之位这件事，都没有那般震惊了。</p>

“都退下吧。”</p>

扶光站起身，背对众人。</p>

“请仙君珍重，我等告退。”</p>

秋华带着众人行礼，起身退出扶光殿时，突然顿住，扭头看向床榻的方向。</p>

床帐轻漾，那里什么都没有。</p>

“师父。”</p>

南砜扶着步庭，走在众人的最后面。</p>

突然听见哐当一声，离师父最近的瑞兽金香炉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p>

傀儡齐齐扭身，看向这摔落在地的香炉。</p>

众人亦停下脚步，看着在地上滚动的香炉。</p>

他们的目光渐渐上移，看到步庭衣角沾上的香灰。</p>

“仙君……”</p>

“我惩罚了步宗主，他对我心有不满也是常理。”</p>

扶光看着地上的香炉，语气平静：“你们回去吧。”</p>

“仙君，此事并非在下所为。”</p>

步庭皱起眉，看着地上的香炉。</p>

“我知道了。”</p>

扶光拂袖把步庭扫出大殿，正殿大门在十大宗门众人面前重重关上。</p>

众人一言难尽地看着步庭，向来好脾气的问星门门主忍不住开口：“步宗主，你今日实不该有此举。”</p>

步庭冷漠开口：“那香炉自己掉下去的，与我无关。”</p>

“扶光殿一应摆设，都有阵法加持，怎么会自己掉落在地？”</p>

秋华讽笑：“不知步宗主是对仙君不满，还是对我不满？若是对我不满，离开扶光山后，再摆你那仙尊的谱，我自当奉陪。”</p>

“若是对仙君不满……”</p>

秋华摘下面具，毫不掩饰自己对步庭的厌恶：“你凭什么对仙君不满？”</p>

众人沉默不言，都觉得步庭此举实在不妥。</p>

步庭捂着胸口，气得吐出大口鲜血：“我说了，此事与我无关。”</p>

“要吐就回你九天宗慢慢吐，别脏了扶光山的路。”</p>

秋华垂下眼睑，冷声道：“待回去后，我们应传下十宗令，向整个修真界言明步宗主近来的行为，免得不知情的人以为，步宗主受了伤，我们便逼着他退位。”</p>

“诸位以为如何？”</p>

秋华目光一一扫过众人。</p>

众人沉默不言。</p>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那就是没意见了。”</p>

秋华把面具戴了回去：“见诸位如此明白事理，我就放心了。”</p>

众人：“……”</p>

还以为秋仙尊进阶后，心境宽容了很多，没想到心性比以前更厉害。</p>

这是生怕修真界不知道步宗主所作所为，要传遍每一人耳中。</p>

步宗主修为高深，地位尊贵，这些年受尽无数人推崇。</p>

待今日的十宗令传出去，步宗主定会颜面扫地，只怕连整个九天宗都要受影响。</p>

此举比拿剑扎步庭的心还要狠。</p>

若步庭临走前，没有因为私愤打翻扶光殿的香炉，他们中一些人恐怕会出言反对。</p>

但有了这一出，就算有人怜悯步庭，也不会出言反驳。</p>

因为他们对扶光仙君，实在是心有所愧。</p>

众人掏出宗门令牌，穿过呼啸的寒风，离开了孤寂的扶光山。</p>

“门主。”</p>

南砜追上问星门门主，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门主，您曾为在下师尊算出治愈伤势的转机，可是师尊如今伤势越来越重，求门主怜悯。”</p>

问星门主见南砜独自追过来，猜到他是瞒着步庭来问，于是叹口气道：“南砜师侄，我能算命却不能算运。</p>

当日我确实算出了转机，可是机会稍纵即逝，若没能抓住，便不能强求。”</p>

“门主。”</p>

南砜跪在问星门主跟前：“求门主再帮我们算一次。”</p>

看着南砜卑微地跪在自己面前，问星门主弯腰扶起他，叹了口气：“看在你的面上，我再算一次。”</p>

“谢谢门主。”</p>

南砜连连作揖，眼中满是欣喜。</p>

“你先别太高兴。”</p>

问星门主道：“大运虽由天定，但天下生灵各有命运。</p>

有时候掐算，本就是改变命运的，知道并不一定比不知幸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