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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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改朝换代, 君公无权，而晋帝掌生杀予夺……</p>

……若君公对流光榭之事不知情，他此时讲出此事, 只是为君公徒添烦恼。君公已然无权与晋帝对抗, 若为此事与晋帝产生冲突, 招了晋帝杀心, 就是他谢邈多嘴, 害了君公, 害了长乐公府……</p>

……若君公对流光榭之事实则知情，然只能当做不知, 他谢邈偏要在君公面前提上一嘴, 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君公，此事并不隐秘, 他谢邈知道, 楚帝禅位之后, 是如何无能，连自己的妻子, 都无法保全……</p>

说与不说，都似不对, 在晋帝威权之下, 有些事，也许就该深埋心底, 永不提及。</p>

心中的飞快思量，在外只有一瞬。太医谢邈，含笑恭对旧主道：“没什么，下官只是在想，今日来, 怎么不见夫人和小公子。”</p>

静静凝视的眸光，在太医含笑的面庞上，略停一瞬后，无声落下。颜昀未再追问，只是道：“他们入宫去了，今日宫中，顾婕妤开赏芳宴，为永王遴选伴读，琳琅与阿慕，皆在受邀之列。”</p>

谢太医见君公说话时眉间似有隐忧，好声宽慰道：“下官行走宫中，听说永王殿下性情纯真，是极易相与的，而顾婕妤……今日既是这等场合，料想她纵与夫人有旧怨，应也不至，当众做出出格之事。”</p>

那位顾婕妤顾琉珠是何性子，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在此事上，颜昀原劝琳琅不必应邀携子入宫，但琳琅在犹豫再三后，还是说，她与顾琉珠到底是同姓姐妹，总不能一世交恶，霍翊既死，平州之事既已过去，如能与顾琉珠重修关系，也是好事，她如若坚持推辞邀请，倒显得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对旧事耿耿于怀了。</p>

他听琳琅如此说，也不能再拦，只是有些懊悔当年，未将顾琉珠这一无是处的女子放在眼中，只将她同霍家人一起撵至平州，让琳琅眼不见为净而已，未对她真下死手，以致她今日，还有翻身折腾之机。</p>

她将晋帝后宫与前朝，折腾个天翻地覆，也与他无关，只是，若她想动琳琅与阿慕……颜昀思量片刻，问道：“那顾婕妤如今身边使唤的，可有楚宫旧仆？若有，可知名姓？”</p>

“下官不知”，谢太医含愧答后，又道，“下官回去后，会留心此事。”</p>

“多谢了。”</p>

谢太医听旧主用语如此客气，心中更愧，酸涩着声音道：“谢邈昔年蒙君公大恩，如今却不得不为一家老小性命生计，侍奉新主与新朝。每每想起，心中愧极，总觉得对不住君公……”</p>

“无妨”，颜昀神情平静道，“既然医术高超，有回春妙手，就当悬壶济世。若为我一人，不再救死扶伤，倒成了我的罪过了。”</p>

谢太医听后神色更惭，“君公谬赞，这回春妙手，谢邈愧不敢当。下官在楚宫侍奉多年，却只能坐视君公身体一天天坏下去，对于夫人的失忆症，也一直是束手无策……”</p>

听及“失忆症”，颜昀澄静眸光，微微一闪。他淡说一句，“那时是我忧思用身过度，若非当时太医尽心调养，现下应是更糟”后，静默片刻，又缓缓开口，“夫人的失忆症……”</p>

此一句，似系着深重的心事，如乱麻纠葛，难以决断。颜昀沉吟良久，终未再就此说什么，只是复又望向窗外秋千上的绯红落花，声音静静地道：“顺其自然罢。”</p>

绿绮轩中，榻上的女子，从醉睡中醒来时，已近黄昏。她一睁开倦沉的眼皮，便见儿子阿慕靠近前来，依依唤道：“娘亲～”</p>

琳琅只记得自己被顾琉珠强行劝酒后，便醉得厉害了。至于如何来到这里、在此见到何人、此间发生什么，则完全记不清楚。</p>

醉后酒醒，令她感到有些头疼，她一边扶着头，一边坐起身来，问阿慕怎么也在这里。</p>

颜慕一边扶着娘亲，一边乖巧答道：“我和永王玩完回来后，到处找不到娘亲，很是着急。永王见状，就帮我去问婕妤娘娘，而后告诉我，娘亲吃醉了酒，歇在了绿绮轩。我知道后，就赶紧来到这里，守在榻边，等着娘亲醒过来。”</p>

他说着又忍不住微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吃醉酒呢。”</p>

琳琅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从前宴膳中用酒，最多也只饮几杯不致醉的清淡酒水而已，好像还从未醉得这样厉害过。她在儿子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问他道：“娘亲醉时，耍酒疯了没有？”</p>

虽没有相关记忆，但却不禁这样一问，好像她从前，真的曾经，因酒忘形过。</p>

颜慕摇头，“我来时，娘亲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在榻上，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说着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不像爹爹，吃醉了不仅脸红红，话多了许多，还娘亲走到哪里，就要跟到哪里，一直牵着手不松开。”</p>

其实颜昀吃醉酒，也就记忆里那一次。因那次颜昀行止，着实与平日大相径庭，也给那时年幼的阿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p>

琳琅因儿子的话，想起当时情形，又是微羞又忍不住微笑时，见阿慕又好奇地问她道：“我是爹爹的儿子，我喝醉了，也会像爹爹那样，牵着娘亲的手不松开吗？”</p>

因为阿慕年幼，平日里，琳琅还未允他私自喝酒。她听儿子这样问，笑抚了下他的脸颊道：“等你爹爹身体好了，让你爹爹教你喝酒，到时候就知道了。”</p>

颜慕笑，“娘亲有两只手，到时我和爹爹，一人牵一只。”</p>

琳琅随阿慕的话，拟想那父子同醉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后，又微肃神色，轻点了下阿慕的小鼻子道：“在这之前，可不许偷偷喝酒，不然你爹爹知道了，要生气的。”</p>

“爹爹才不生气”，颜慕微微拉长的童音，带着被深深宠爱的自信与自豪，“爹爹从没有生过我的气。”</p>

他再看向母亲，目含期待地紧张问道：“娘亲会生阿慕的气吗？”</p>

面对这样乖巧可爱的孩子，谁人能硬下心肠？！微板着脸的琳琅，只片刻，便绷不住笑了，揉了揉身前的小脑袋道：“舍不得生气。什么人能那样心狠，舍得对我们阿慕生气呢？！”</p>

颜慕立笑得眉眼弯弯。他拿起地上的绣鞋，要帮母亲穿上，并道：“娘亲，我们快出宫吧。不然宫门落钥了出不去，我们还得去找那个皇帝……我不想见到那个皇帝……”</p>

琳琅敏锐地感觉到儿子话中情绪，心中一突，认真打量着儿子面上神色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想见那个人？他对你……做什么了吗？”</p>

颜慕见母亲如此紧张，微一顿后，立将头摇如波浪鼓般，嗓音平常道：“没有，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罢了，冷冰冰的，看着就吓人。”</p>

琳琅原担心以欺辱他人为乐的穆骁，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听儿子如此说，神色亦无异常，才暗松了口气。她笑对阿慕道：“娘亲也不想见那个人，我们回家去，离他远远的。”</p>

颜慕笑着点头，殷勤帮母亲穿鞋下榻。母子二人离开晋宫，回到香雪居时，正近用晚膳的时辰。一家人笑着说话、用罢晚饭后，白天玩到出汗的颜慕，被侍仆季安领去沐浴，琳琅则携颜昀转至内室，同前几次一样，帮他更换包扎伤口的涂药绷带。</p>

与之前羞见颜昀身体相比，现在的琳琅，在多次为颜昀换药擦身后，再见颜昀上身宽衣，已是心态寻常。</p>

她在解了颜昀腰背伤处的绷带后，一边在将刚调好的药膏，细细涂抹在新绷带上，一边随意闲话，问颜昀今日一人在家，都做了什么。</p>

颜昀刚说了一句“今日谢太医来过”，就见妻子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他，一双清澈的秋水双眸中，全然蕴满关心，尽等着他的下文。</p>

清淡唇际，不由浮起笑意，颜昀温声对妻子道：“谢太医说我身体恢复尚可，若能体不受累、心无挂牵地好好调养上一两年，应能将身体底子，渐渐彻底调复过来，慢慢可与常人无异。”</p>

“那便好好将养着”，琳琅闻言欢喜道，“阿慕还等着你身体好后，教他喝酒呢。”</p>

颜昀笑，“怎么好好的，和孩子说起酒来了。”</p>

琳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日在宫中吃醉了酒，还累得阿慕守在榻边照顾我。”</p>

颜昀知道妻子平日从不贪杯，如今这形势下，应更不会在那座穆氏皇宫，放下戒心，沉迷于杯中之物。他闻言心中一警，问道：“怎么回事？怎在宴上饮这么多？”</p>

“也没多少，就一杯而已”，琳琅听颜昀声气紧张，宽慰他道，“是我自己酒量差，又大意，以为只是清淡果酒，饮一杯无妨，没想到那是烈酒，仅一杯，就让我醉了。”</p>

她看颜昀依然神色微凝，怕他多想忧心，转移话题，促狭笑对他道：“不过我虽然酒量差，但醉中情状，据阿慕说，一直是安安静静睡着，并不烦人。不像某人，醉了就要跟着别人走来走去，一刻都消停不下来，让一个当时三四岁的孩子，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到现在。”</p>

那是他在琳琅与孩子面前的唯一一次醉酒，心中深藏之欲，皆被那夜美酒勾放出来，平日里的沉静自持，被他纵容地压在心底，他在醉了的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自己醉了，放纵醉了的自己，本能地随着浮起在心头的欲|念，纵情行事。</p>

颜昀想到自己那夜，牵住琳琅的手，就不愿分开，她去哪里，便要跟去哪里的模样，同妻子一般，忍俊不禁。</p>

他低头闷笑片刻，不由想起那夜后来，他与琳琅同入帐内、欲亲琳琅之事，唇际的笑意，又微微凝住。他抬眸看向妻子，见原正笑着的妻子，也笑意微滞，显然是与他心有灵犀地，想到了一处。</p>

帐内气氛，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不知名的情愫，于其中默默流淌。良久，颜昀轻轻唤一声“琳琅”，正低着头涂药的女子，手微微一颤，低低“嗯”了一声回应，却未抬头。</p>

颜昀静了静道：“抱歉。”</p>

琳琅本因忆起那夜颜昀似欲亲她，心中乱乱的，又听颜昀唤她，怕他提说那时之事，抑或，要似那夜再度亲她，不知要如何是好，心中更乱时，却听颜昀忽然对她道歉，惊讶抬首道：“……怎么了？”</p>

颜昀从旁拿出一本书，边翻开边道：“今日谢太医走后，我一人无事，去居内书房看书，在打开这本箫谱时，没留意里头夹着一张画，不慎叫它飘落到砚台上，污了大半。”</p>

琳琅接过看去，见墨迹所污的，是画中花树，原先的桃李芳菲，被染成了墨云霭霭，而花树下抚琴弄箫的年轻男女，与正青稚起舞的小女孩，还是完好的。</p>

这是她六七岁时所画，画工稚嫩而认真。琳琅也有些年头，没见到这幅画了，乍然再见，不由微怔片刻，而后方道：“无妨，这只是我幼时涂鸦之作，不值……”</p>

“不值什么”四个字，在心中想下，却卡在喉咙间，久久说不出来。</p>

后来，真正嫁到顾家后，我母亲虽受正妻礼遇，但却不得不天天亲眼看着父亲，与他钟爱的妾室柳氏，恩爱情好。若能放下对丈夫的期待与爱，母亲她或许不会积怨成疾。但，她始终念着从前在成国公府宴园里，款吹长箫、和她琴音的红袍探花郎，最终在情伤下，郁郁病逝。</p>

母亲死后，父亲就将心爱的妾室，扶为了正妻。他与继室的儿女，其乐融融，我这为母带孝的嫡长女，在顾府之中，倒像是个外人，是个多余而又碍眼的存在了。</p>

父亲或许也觉得我的存在，碍了他与他真正的妻女，阖家欢乐，在一日，同我说，府中喧闹，而别苑清静，说我身体不好，若搬去别苑静养，有利身心。</p>

我便搬到这里长住，从母亲旧仆口中，渐渐知道了那些往事。在翻看母亲生前那些饱含期待的诗词时，我心中很是难受，忍不住想，若母亲期待为真就好了，那样，她有爱她的丈夫，我也有爱我的父亲，我们一家，将是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美满无忧，一世不离。</p>

想象着母亲诗词里的美好画面，想象着一个真正相亲相爱|的|家庭该有的模样，我在六七岁时，画下了这幅画。</p>

那时年幼的我，尽管明知母亲已逝、画中情景已不可及，但，一个小女孩，仍对父爱难以割舍，对冷情的生父，始终在心底抱有一点期待，想着他既能将另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我与他，也终归是血浓于水，他不会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一点都不爱我。</p>

但，一年、两年……时间终将一个小女孩的所有期待，都磨光了……这幅画，也被我随手夹在书里，压在了书箱最底下……”</p>

泛黄陈旧的画纸，被轻轻放回书中，琳琅抬起头来，深深望着身前的丈夫，拢帐的榻灯光照下，眸波柔漾，若有星子横流。</p>

“虽将画压在了书箱最底下，但，想要一个家的愿望，自那时起，一直留在我心中，未曾遗忘。我一直想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家人之间不只是仅有‘夫妻’‘父女’的名义而已，而是真正有爱，彼此相亲。这个家，你和阿慕给我了，我本以为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你和阿慕给了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家了。”</p>

颜昀见妻子眸中隐有泪光浮动，心中一颤，欲抚她眼睫，尚未抬手，妻子已垂眸低下头去，拿起涂好药的绷带，靠近前来，为他包扎腰背处的伤口。</p>

这是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颜昀垂在膝上的手，略动了动，终压抑着未抬起时，为他包扎好伤口的妻子，却已温柔地轻轻拥住了他。</p>

她靠在他心口处，微仰头看她，明眸若水，如映人心，“谢谢你，谢谢你，昭华。”</p>

颜昀望着怀中湿润的眸光，平日里刻意压制的爱意，情难自禁地涌上心怀。他不再克制地抬手抱住他的妻子，深深望着他在这世间唯一深爱的女子，在心中情意的冲涌下，渐渐倾身。</p>

琳琅感觉到颜昀似要亲她，这一次，她不再似从前楚宫那夜，因心底的生疏与陌生，难以自禁地感到惊惶不安，甚至，想要避开逃离。</p>

她依在他温暖的怀中，依在她的温暖港湾里，心中虽还残留着两分紧张，但见颜昀缓缓靠近，心中已无逃离的冲动。</p>

为何要逃离？颜昀不会伤害她，永远不会，他爱着她，他是她的家人，他们永远不会互相背弃，永远，永远不会。</p>

轻轻落在唇角处的温柔，如春风拂过柔软的花朵，一触即离。春纱帐内，颜昀微微退开身去，唇际的笑意，如一弯月色，轻轻浮起。</p>

琳琅亦不禁微弯唇角，灯映红纱，在她面颊处落下淡淡晕红，她微红着脸，与正浅笑看她的夫君互望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相拥的二人，眼中皆映着彼此，眸光微湿，而笑意轻萦。</p>

许久，是琳琅先开口说了话。她看向一旁夹画的箫谱，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书我都压箱底了，你怎么将它找出来了？”</p>

“闲着休养，终日无事，便想将从前学过的长箫，再捡起来，练一练”，颜昀手指轻拂过画上年轻男女，笑对妻子道，“等我学成了，同你琴箫合奏可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