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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赵军俘虏的文庙四周燃起熊熊大火,浓烟滚滚,几十条黑影在被临时改为牢房的考房之间奔走。不断有被俘的赵军冲向文庙外,和夏军争夺兵器。一天只能喝上一碗粟米粥的他们,伤痕累累的他们,疲惫不堪的他们,两眼通红,面容扭曲,与生俱来的秦地男子的胆气生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令守卫的重甲夏军连连败退。</p>
飞将巷里涌出了几百穿素白衣衫颈系红巾的大汉,手持砍刀、木棍、菜刀,高声呐喊着往西城门杀来。</p>
“还我秦州——报仇——”</p>
“杀死夏狗,收复秦州——”</p>
“朝廷大军到了——杀——”</p>
伏羲城、西城、纪城、大城和东城内的六万多户秦州百姓,男人们像约好了一样,跟着呼喊声冲出家门,往街巷里巡逻的西夏军士冲去。一个人倒在血泊中,就有三四个人上前抢夺过长枪短刀,再冲。</p>
一条条巷子抢回来,一条条街道抢回来,生死已无人放在心上。</p>
李穆桃伸手拽过穆辛夷,将她放在自己身后叮嘱她牢牢抱紧自己,立刻挥刀砍断车绳,策马往西城奔去。彻夜鏖战在火光中呼喊中开始了。她面色凝重,大军必退,秦州必失,早在她意料之中,但这么快以这么惨痛的方式,却始料未及。攻城易,占城难。攻的是城池,占却占不住民心。</p>
穆辛夷拼命转过头,城门口已战成一团,那个手中银枪如龙舞的少年,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到的地方就有人倒下去。终于离得越来越远,一个转弯后,再也看不见了。穆辛夷死死抱住李穆桃的腰,将脸贴在她一身微凉的轻甲上,泪水滚烫。</p>
一日一夜后,伤亡惨重的西夏守军仅剩五千余人,在卫慕元焘和李穆桃的带领下,从当日破城的东城广武门退出秦州,往巩州而去。陈太初会合利州路大军追杀六十里,方鸣金收兵。</p>
周边夕阳镇、永宁寨、威远寨、定西寨等重镇也尽数夺回,秦州城头重新插上了大赵的旗帜。三万利州路赵军和一万多秦州将士严守各路,提防巩州的西夏军攻来,更防备二十多万西夏大军从京兆府反扑秦州。</p>
收复后的秦州,并无欢声笑语。将士们忙于重整军务,布置防御工事。从利州路跟来的民夫和秦州的义勇、百姓们一起,重新将马面楼、箭楼里堆满了石弹、弓箭、火油等物。被西夏缴获的重弩重砲,也一一布置妥当。安置茶马互市马匹的博马场里,剩余的一百多匹被西夏军嫌弃的吐蕃矮脚马也被征用入伍。</p>
二更天的时候,陈太初方从各城门巡查完毕,回到州衙,民夫们正在将门口的粮食搬上太平车运去各城粮仓,进了大门,远远就见大堂灯火通明,听到嘈杂的人声,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因统管秦州军政的经略安抚使、知州、通判等近两百多位官吏殉难,五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众将便推举精神看起来尚可的陈元初理事。陈元初又不许陈太初种麟泄露他身中剧毒的消息,自收复纪城便一直留在州衙里处理纷杂无绪的事务。陈太初一直无暇和兄长说几句话,更担忧他的身子能否扛得住,见状加快了步伐,匆匆往大堂走去。</p>
走到廊下,陈太初见外翁魏老大夫带着两个提着药箱的徒孙从偏房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步一回头的外婆姚氏,赶紧上前行了大礼。</p>
“外翁,大哥身子如何?”陈太初心中忐忑,家书和军报昨日已经派急脚铺的军士四百里加急送回京师,不知道六郎监国后一切可顺利,能否派出御医官和御药的人前来秦州,更担心兄长身上的毒等不等得到京中来人。</p>
魏老大夫六十有余,须发还未全白,脚步稳健,神色凝重却不慌乱,听陈太初问起,便叹了口气:“今日才开始用药祛毒,还不知道有没有用,我看他精神尚可,不敢给他乱服药,明日请伏羲城的林大夫再一同来看。手腕和脚上的伤,看起来吓人,倒只是皮外伤,已经都上了药,重新包扎过,不碍事的。”</p>
老人家还算镇定,但姚氏已经老泪纵横,放下手中的食篮,紧握着陈太初的手道:“二郎,我们的话他是不肯听的,你好好去劝劝他,大郎不能这么劳累——”她哽咽着摇摇头:“你大哥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可是饭菜总要吃一些的啊——”</p>
陈太初宽慰了外婆片刻,亲自送他们出了州衙,唤亲卫护送他们回羽子坑旧宅,才转身又进了州衙。</p>
州衙里,陈元初还穿着李穆桃给他换的一身衣裳,正在大堂上和一些官吏说话。陈太初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正在禀报粮草的事。</p>
“生怕利州路援军所带的粮草不够,百姓们午后就开始往州衙门口送粮。”众人见陈太初入内,纷纷拱手问安。陈元初招手让他在自己下首坐了:“你也听一听。”</p>
户曹的小吏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账册:“虽说被夏狗们搜刮走不少,但短短三个时辰,百姓们已经送了八千多石粮草来,加上夏狗还没来得运走的,现五城内共有精米三万石,糙米两万五千石,大麦四万三千石,黄河粟三万石。四万禁军和一万义勇,还有七万民夫,这些够吃半个月。另外马用的青稞有八千石。只是管事的几位参军都不在,下官不知该如何调派。”他身旁黑压压一群死里逃生的官吏,品级最高的是三位秦州学官,而判、司一个都无。只有七八个主簿和县尉,还有白发苍苍的一位庙令。</p>
陈元初强压着体内肺腑遭受的凌迟般的痛处,垂目看着自己面前的官员名册簿子。一道道黑线划去的,都是往日熟悉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整个秦州州衙,仅剩三十余人。</p>
“朝廷未有派遣,大敌当前,我等当便宜行事。”陈元初开口道:“利州路大军来援,随军民夫只背了一个月的用粮,自当先调配精米和大麦给他们各营。我们自己一万多人,先吃黄河粟和糙米。太初你看可有问题?”</p>
“理当如此。”陈太初颔首道。</p>
又议了半个时辰,将市易务市易司铸钱监和几处大矿的事情都一一安排妥当后,众人才躬身告退。</p>
看着最后几人走出了大堂,陈元初再也支撑不住,直滑下了椅子。</p>
陈太初上前一把抱住他,将他背到屏风后的罗汉榻上,只见他浑身颤抖不停,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p>
“大哥——”陈太初要喊人去请军医,却被陈元初一把拉住。</p>
“不用,我心中有数,每日到了这个时辰就要发作,稍后就会好很多。”陈元初手指在藤席上拉出一条条白印,下唇咬出了血,却露出一丝笑容:“太初,你不懂,我这身子越疼,心里就越好受。”</p>
陈太初鼻子一酸,他懂,他当然懂。苏昕离世后他也是这样,所有的疲惫苦痛饥饿,好像都是自己惩罚了自己。</p>
陈元初深深吸了口气:“是我,是我逼着她练游龙箭的,是我日日陪她练陈家枪的。我听见了,梁氏要她扮成我出战。太初——”他在地牢里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爹娘和你们在京中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都是因为我,我色令智昏,我——”</p>
“不是你,大哥,是因为我。”陈太初眼中男儿泪终于慢慢滑落:“是我,是我害得穆辛夷成了傻子,爹娘才把你留在了秦州的,你是在替我偿还她们。要说起因,我才是罪魁祸首。”大哥肯说出来就好,他若一直避之不谈,又怎么能放下。能说出来的,总有一日会过去,会忘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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