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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九,天还未亮。因明日旬休,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早早地往东华门而来,等候入宫参加常朝。</p>

东华门前乌压压站了一群人,二府诸位相公可骑马入内,反倒无人赶早。官员们热情地互相问安,说起中元节京中各处都要上演《目连救母》的盛况,订在同一个瓦子里看戏的自然早有默契,被问及后却需一脸惊讶地表示甚巧甚巧,转而众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p>

“咦?”户部郎中鼻子灵敏,深深嗅了几下:“你们闻闻,是不是鹿家鳝鱼包子的味道?”</p>

盛夏清晨的风还带着一丝凉意,香味阵阵飘来。众人骚动起来,自从民乱以后,鹿家包子铺便歇业至今,每每路过,叹息者甚众,怎会在东华门外闻到这汴京官民都熟悉的香味?</p>

张子厚旁若无人,站在最靠近宫门处,几口吃完了两只热腾腾的包子,额头上冒出汗来。鹿娘子倒是摸透了他的口味,包子馅更咸了一点。</p>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将帕子又叠了叠才放回怀中,和九娘的信紧紧贴在一起。她要他做的,他自然会去做。</p>

东华门的宫门沉重又缓慢地被打开,张子厚当先自左承天祥符门入宫,过了左银台门却不继续往西去,转向北面宣佑门去了。身后不少官员看着他疾步离去的身影低声议论起来。自从燕王摄政以来,张子厚炙手可热,深得燕王和向太后倚重,虽然官居大理寺少卿,但他日入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在大殿之上,便是苏相也得让他三分。</p>

阁门使入殿禀报时,向太后正看着官家赵梣换衣裳,闻言笑道:“他必然有什么急事,快宣吧。”</p>

张子厚入了殿行了礼,躬身道:“非臣危言耸听,阮玉郎举事在即,稍有不慎,京师则陷于他手,陛下和娘娘危矣,大赵危矣。”</p>

向太后一惊,赵梣一呆。</p>

向太后见张子厚面色凝重,问道:“张卿何出此言?昨日六郎还有信到,只说要让陈家二郎去接管京东和两淮的禁军。二府尚在商议中,怎地就这也危矣那也危矣了?”</p>

张子厚将九娘等人推测一一说了,正色道:“若等二府商议个三五日才发将令,只怕调令未送到登州,胶西已落入女真人手中。臣张子厚斗胆请娘娘示下,允准臣即刻前往枢密院动用虎符调兵遣将。”</p>

向太后沉吟不语,昨日朱相最是反对,陈家军已掌控西军,军威大震秦凤路和永兴军路,若将京东两路和两淮路再交给陈太初,这中原腹地大半都在陈家手中,此乃朝廷之忌。虽然六郎是陈青的亲外甥,可当年太祖登基的事,谁能当做不在意?太皇太后这十几年都遵祖制抑武扬文,一再叮嘱先帝要提防陈家兵权过盛。</p>

张子厚淡然道:“燕王殿下有言,若陈家不可信,天下人皆不可信。臣深以为然。”</p>

赵梣抬起清亮大眼,望向张子厚,抿了抿小嘴,忽地大声道:“没错。陈汉臣一家都是好人,陈太初更好。张卿也是个忠臣。娘娘不是一直说要听六哥的吗?六哥说了,小事苏相做主,大事可托付给张子厚。这个算是大事还是小事?”</p>

张子厚深深看着站在向太后身边的年幼皇帝,唇角慢慢弯了起来。</p>

向太后吁出一口气,手指甲陷入掌心之中,更明白太皇太后当年做太后时的诸多不易。</p>

“官家说得对,这是大事。好,张卿你待如何?”向太后柔声问道,声音略有些颤抖。</p>

常朝毕,鞭声响,官家返后宫用膳。文武百官们各自返回衙里。二府的相公们及军头司、三班院、审官院、流内铨、刑部等诸司鱼贯入后殿,等候官家归来引对奏事。</p>

张子厚随众步伐沉稳地进了后殿,径直走到御案之前,环视了众臣一圈。后殿之中静了下来,苏瞻皱了皱眉,却见张子厚不慌不忙地略一拱手,就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来。</p>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一看竟是御前手札,纷纷肃容躬身行礼。</p>

“吾和娘娘、燕王均深信陈太初忠勇,现令其领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两淮路禁军、厢军、义勇。着枢密院速遣使给降兵符,不得有误。”</p>

张子厚朗声读完,将手札递给朱相:“请朱使相一览,速速办了吧。”</p>

朱相接过来看了一遍,御押正是今上自己定的,模样酷似一个丸子长了两只角。他喉咙有些痒,轻咳了一声道:“二府还需再议此事,陛下忽然内降手札,未免意气用事太过草率——”</p>

张子厚阴测测地看着他:“看来天下只知有宰相,不知有陛下和太后了。”</p>

此话诛心之极,把几位相公都骂进去了,后殿顿时一片沉寂。苏瞻昨日收到了九娘的信,仔细思量后,在二府议事时并未反对陈太初领军一事,他见向太后心有疑虑,因此也未开口赞成。倒是九娘信上那熟悉无比的卫夫人簪花小楷令他出神许久,心想怪不得阿昉待她如此不同,七年前在开宝寺上方禅院大殿上,这个和阿玞极其有缘的女童,看来是有心习了阿玞的字迹,学着阿玞的遣词用句的语气来亲近阿昉。她和燕王俨然已是一对,为何还要在阿昉身上下这等功夫?她一个晚辈,却对自己一副推心置腹谆谆劝导的口气,实在令人不快。</p>

曾相出来打圆场:“哈哈哈,子厚这笑话真好笑。陛下和太后昨日奏对之时,并未发话,朱相担心的是陛下年幼,这睡一觉一个主意,会不会明日又换了主意?”</p>

“朝令夕改,君王之大忌也。三位大学士教导吾时,都和吾说过这个道理。曾卿是觉得吾年幼不当为君吗?”赵梣身穿金黄团龙纹的绛罗红袍,被向太后牵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到御座上,一板一眼地问道。他看向众臣,颇有君主的气势。</p>

曾相立刻跪倒在地,高举玉笏:“臣失言。臣绝无此意。”身后众臣跟着跪倒了一片。</p>

苏瞻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娘娘,祖宗以来,躬决万务,凡於赏罚任使,必与两地大臣於外朝公议,或有内中批旨,皆是出于宸衷。[1]陈太初身为外戚,若因陛下内降而任,岂不授天下人以口实?有违陛下圣德。”</p>

张子厚立于御案一旁,哈哈大笑了三声,又叹息了一声,连向太后和赵梣不禁惊讶地看向他。</p>

张子厚转身朝两宫行了一礼,声情并茂地道:“陛下,娘娘,天下人皆知下官和苏相不睦,但今日子厚对和重口服心服。昨日二府议事,苏相对此不发一言,今日出言反对,只因陈太初不仅是大赵外戚,更是苏相的侄女婿,苏相品行高洁,自然不愿违祖宗之法。”他又转回身看向面色不佳的苏瞻,诚恳地道:“阮玉郎联合女真、高丽,甚至还有各路潜伏在军中的亲信要一同谋反,旨在攻下汴京。巨变当前,和重兄,还请你学一学祁黄羊,举内不避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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