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见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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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市集一扫冬日的萧条，除了来来往往的各国商人之外，背着粮食来换物的农户也有不少。到了晡时，我们换得了一釜粟米和三尺细葛布，本想并着币子一同交给哑婆，但在浆水摊前却只找到了她的儿子奚。</p>

奚接过东西跪倒在地连连称谢。原来哑婆已经病了许久，因为家里拿不出多余的口粮去请巫医，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如今有了我们给的东西，哑婆的病兴许就有救了。</p>

辞别了奚，走在回府的路上，四儿一直笑眯眯的，嘴角漾着两个梨涡，心情格外好。而我却因为奚的一句话沉重万分。</p>

“阿拾，我们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四儿晃了晃我的手，笑着道。</p>

“你没听奚说，哑婆昨日已经没办法进食了吗？夫子临终前也是这个样子……”</p>

四儿脸色一顿，叹了口气，拿手揉了揉我的脸，轻声道：“连着哭了那么多天，脸都瘦了一圈。好了，别难过了，我们该往好处想，不是吗？”</p>

我心里堵得难受，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她点了点头。</p>

这时，前面快马来了一个佩剑的游侠儿，我下意识拉着四儿往旁边闪去，想叫他先过。那人却突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骑着马绕着我和四儿转了两圈。</p>

黄棕色的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在我身边踱着步，它口中吐出的热气带着酸腐的味道，全都拂到了我脸上，我眉头一蹙，心里已有几分不悦。</p>

游侠儿弯腰用剑挑起我的下巴，调笑道：“想不到秦地还有这样的美人。小儿可有名？家住哪里啊？”</p>

我按压下心中的怒气，铁青着一张脸用手拨开游侠儿的剑，转头对躲在我身后的四儿道：“我们走！”</p>

那游侠儿见我们要走，居然下马追了上来，抓着我的手笑嘻嘻道：“我有二十个币子赠予你父兄，你就随我走吧！”</p>

“你放手！”</p>

我拼命想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握得死紧，嗤笑道：“故作矜持可是想替你父多讨几个币子？”随即右手猛地一拉将我拦腰举抱起来，往马背上放。</p>

这时街上人来人往，见到有游侠儿与女子纠缠在一起都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春日里，这样的场景每隔几天总能见到一次。</p>

“竖子无理！你放我下来！”我尖叫着像条突然被扔上岸的鱼，使足了劲挣扎，却无济于事。那游侠儿的手臂像个铜箍死扣在我腰上，纹丝不动。</p>

四儿刚开始吓呆了，现在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去掰男子的手：“她不愿意跟你走，你放开她！”</p>

“走开！”游侠儿执剑的手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地。</p>

“四儿——”我大叫一声，死命地捶打游侠儿的手臂，“浑蛋，你放手！”</p>

“哈哈哈，放手？我见过的女人中，小儿最美也最凶悍，这般深得我心，如何能放手？”那游侠儿说完竟隔着衣服在我背上啃咬了一口。</p>

羞愤难当之下，原先堵在心口的悲痛，此刻全都化成了一腔怒火。我反手狠狠地拽住那游侠儿的发冠，死命往前一拉。他一时吃痛放下了我，双手捂着一头乱发不断地叫骂。我扔掉从他头上抓下来的一把头发，顺手抄起路边伐薪人的一根粗枝就朝着他侧脸与眼睛齐平的那一处用力挥了下去。</p>

我从记事开始到八岁，打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过，哪一处被打了最痛、哪一处被打了最晕，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p>

见游侠儿被打，围观的人开始大笑着起哄。我趁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迅速拉起坐在地上发傻的四儿，拨开人群逃了出去。</p>

“你站住！啊——”游侠儿仗剑行走天下，总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刚才被我偷袭是因为他对我毫无防备，如今反应过来，很快就提了剑吼叫着追了上来。</p>

眼见着身后的游侠儿离我不到两丈的距离，我急声对四儿道：“快，你往左跑，去府里找人来救我！”说完往右一拐，钻进了一条巷子，靠着身体的灵便和那游侠儿周旋起来。</p>

无奈女子的体力终究比不上男子，加上我这四年天天和夫子坐而论学，和姆师学习女红、造酿，哪里还有之前的耐力，跑了一刻钟，眼看就要被追上了，这时路边正好有一棵大树，我想都没想就爬了上去。</p>

游侠儿跑到树下，喘着重气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这时才看清了他的样子。</p>

他穿着一件粗葛布制的长衣，络腮胡子遮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瞪如牛铃，而眼下半寸之地刚刚被我用树枝刮下了一层皮，正不停地流着血，看着瘆人。</p>

“小儿，你给我下来！”他大吼一声扔了剑，一边往树上攀一边恶言道，“你今日让我颜面尽失，我定要剁下你的手来！”</p>

怎么办？现在和他讲道理还来得及吗？</p>

眼看着就要被他抓住脚踝，我干脆脱了鞋子去打他的手。</p>

“何人在外喧哗？”正当我焦急万分之时，树下的院门应声而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高九尺扛着重剑虎背熊腰的男子。</p>

我一见着他，眼泪差点流下来，趴在树枝上惨兮兮地唤了一声：“大叔，救我！”</p>

我说这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原来就是秦家院外的那棵。</p>

秦猛是将军府上的家臣，力大无穷，剑术精湛。因为他平日里好酒，将军经常会差我给他送些上好的烧酎解馋。今日我胡拐乱拐，居然跑到他家门口了。</p>

“阿拾，你怎么上树了？”秦猛抬头吃惊地望着我。</p>

我自知自己此刻的模样和平日里温良知礼的样子相差何止千万，无奈只能厚着脸皮装可怜：“大叔，这人在市集上要掳抢我，我不从，他便要砍下我的手臂泄愤。”</p>

我这话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掺了一半的假话，因为实在没脸说是自己动手打了人。游侠儿在秦猛出来时就已经从树干上跳了下来，他一听我这话就怒了，秦猛一听也火了，二人一言不发拔出剑来。</p>

秦猛行了一个剑士比武之礼，游侠儿敛容正色也行了一礼。</p>

时人斗剑，多在宴席之上、家臣之间，即便如此，流血受伤的事也是常有。</p>

现在陋巷之中，这两人你来我往已经过了好几招。虽然秦猛暂居上风，但是在比试结束前，胜负依旧未定。</p>

我趴在树上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会有人因我而受伤。</p>

“锵——”树下一声重响，两剑相交，火花迸发，游侠儿身子一震，不由得倒退了两步，但他旋即用剑在地上一支，勉强稳住身形，狂喝一声，蹿起来，以无比凌厉的剑势直取秦猛胸口。</p>

秦猛后退一步，游侠儿剑势一落，险些刺破秦猛腰间的布带。</p>

生死之间，秦猛手腕翻转，一记重招将刺向他腰间的剑格挡开来。游侠儿右手一震，长剑随即脱手而出，朝我飞旋而来，我侧头避过，剑被树枝将将挂住。</p>

此刻，游侠儿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市集上的嬉笑调弄之态，他望着挂在树上的长剑，神情无比凝重。我生怕他一时想不开，会冲上去和秦猛拼命。</p>

唉，为今之计只有我先服个软了。</p>

我探出身子取了剑，从树上爬了下来，整了仪容跪拜在地，双手将长剑高高地举过头顶，正色道：“君子比德于玉，武者比德于剑。方才小女见侠士用剑正气凛然，始知自己眼拙，竟以为侠士是掳夺女子的宵小之辈，实在惭愧，望请恕罪！”</p>

游侠儿听了我的话明显一怔，他取了剑，佩回腰间，长舒了一口气道：“起来吧！小小女子竟能说出‘比德于剑’的话来，看来关于秦人鄙陋的传闻实是无稽。”说完他抬手朝秦猛深深一拜：“烛椟输了，敢问勇士尊名。”</p>

秦猛收了剑，回礼道：“在下秦国伍氏家臣秦猛，适才与勇士比剑很是畅快，若勇士有意，秦某可代为引荐家主。”</p>

“秦兄剑法超群，岂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惯了。”</p>

秦猛见他推辞也不强求，豪迈笑道：“勇士如果不急着赶路，不妨与秦某进屋喝上几碗，如何？”</p>

烛椟摸了一把胡子，笑道：“酒、剑、美人，皆我所好也。今日剑被打飞了，女人也求不得，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了。”</p>

秦猛听完大笑，把重剑往肩上一扛，朗声道：“勇士请！”</p>

“请！”游侠儿回头冲我瞪了瞪眼，笑着和秦猛进了屋。</p>

他们两个人刚才还比得你死我活，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轻笑一声，转身默默离去。</p>

待我回到将军府时，远远地就看见家宰秦牯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p>

“阿拾，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家宰拉着我急问。</p>

“怎么，四儿还没回来吗？”这下换我急了。</p>

“家主见完国君刚回府，听四儿说有强人要杀你，辞了拜访的客人，衣服都没换就带着她去救你了。”</p>

家宰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自己今天闯了大祸。本想着去市集上找他们，又怕他们回府见不到我，于是只能跪在府门口等着将军回来。</p>

我从白日等到了黄昏，到天全黑时他们才出现。</p>

“阿拾！你没事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将军把整个西市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你，怕你被人掳到城外，又出城去找，后来碰到秦力士送那坏人出城，才知道你回来了。你可真是急死人了！那恶人他打你了吗？可伤到了？”四儿冲上来，在我身上一通乱摸。</p>

我抓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将军，故作轻松道：“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p>

“进去吧！”将军看了我一眼，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见愠怒之色。</p>

我以为自己过了关，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腿，跟着他一路进了书房。</p>

“你给我站着。”将军对我扔下一句话，又吩咐四儿道，“你到门口候着，我让你进来时，你再进来。”</p>

四儿看了我一眼，面带忧色地退了出去。我此时心中忐忑，不知道将军究竟要怎样惩罚我。</p>

“手，还是腿？”将军从案几上抽了一根新制的竹简，走到我身前，冷声问道。</p>

我听完一愣，明白过来后，闷声回了一句：“腿。”然后自觉地拉起下裳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来。</p>

啪的一声，一尺多长的竹简狠狠地打在我腿上，痛得我忍不住大叫出声。可将军却不停手，紧接着又是重重一记。这竹简打上来时，腿肚子上如遭火炙，一离开又似生生揭走了一层皮。我失声尖叫，将军却下手一记狠过一记。</p>

我平时在府里备受宠爱，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我。今天虽然有错，但是受惊害怕的那个人也是我啊！我心里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p>

“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打你？”将军停下手，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蹦出来的。</p>

“因为我不该……不该让……家主找不到我。”我吸着鼻子抽噎着回道。</p>

又是狠狠的一记，痛得我一口气哽住，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腿上又潮又烫，</p>

铁定是打破皮了。我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见将军还要下手，便干脆放开嗓门号啕大哭起来，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最冤枉的人。</p>

“今日这顿打，你是替亡故的蔡夫子受的。夫子教了你四年，次次见我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才智惊人、礼仪周全。今日看来全是一派胡言，他根本就是个只会骗人的老匹夫！”</p>

“不——夫子不是骗子！不是匹夫！不是！不是！不是！”</p>

“那你的才智去了哪里？礼仪去了哪里？市集之上公然使狠耍性、打架闹事，他这些年就是这样教的你？”将军蓦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脸上却有深深的痛色。</p>

我头脑发晕，整个人连气也喘不匀，一时间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p>

“‘武者比德于剑’‘误以为是宵小’，你捧了他又暗示他如果再肆意纠缠就是自认宵小。说出这番话的小儿和那耍狠打架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蔡夫子倾尽心血教你做人，可你却只做了一张皮，平日里的礼仪周全，都是装给谁看的？！”将军说完扔下手中带血的竹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p>

我瘫坐在地上，不禁埋头痛哭：“夫子，夫子，对不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