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堕春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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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觉得，目之所见的那个世界里，她这一团火是很好找的吧？一片漆黑、阴鬼游荡的世界里，她这一团火，只要在他目之所及的视野里，便没有找不到的道理。</p>

但张翠娥知道他看不到她，她坐在一棵一人环抱粗的老槐树上。这种数百年的半鬼之树，都是成了精的，阴气之重，足以盖住她这个二十年的阳魃。</p>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合辙押韵，声声入耳，李柔风的声音很快便被喧闹声盖过去。他喊得嗓子干了，咳嗽了两声，以手掩口时，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自己指尖已经开始散发的尸腐之气，干呕了两下。街头的泼皮无赖横行过来，将他搡到一边，他跌在地上，张翠娥看见他低垂着头，漆黑的发梢蓦地似被霜雪杀过一般，白了大半！</p>

张翠娥心道不妙！李柔风这是要尸变！他这一尸变，只怕这街道上要血流成河。大隐隐于市，谁知这西市上有没有道法高人，取了李柔风性命！张翠娥正要下树，却见李柔风掩着面的手慢慢拿下来，脸色终于还是归于平静。</p>

张翠娥一颗心落定，忽地意识到方才自己竟为李柔风心悬了片刻。她蓦地心生大恨，一副火热心肠化作冷硬铁石，趁李柔风望向另一方时跳下古槐，滚鞍上马，冲巷子西口飞驰而去。</p>

向西行出两条街市，便是漉里。漉里这个里坊，位于秦淮之上，澂王治下住着千户人家，多以酿酒为业。如今几经战乱后虽只剩下半数，但仍是建康城内最大的酒坊聚集之地。</p>

一入漉里，酒香便浓得醉人，张翠娥径直去了一家卖洛阳酒的地方。北方的酒，性烈而劲道大，这家酒坊的招牌“白堕春醪”，据说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曾有大盗饮之即醉，俱被擒获，故而游侠有云：“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p>

张翠娥手头宽裕的时候时常来此处，与酒保相熟。从法遵那里得来的银钱还剩不少，她拍将出来，呼酒保拿上好的白堕春醪与她。酒保笑眯眯道：“听说娘娘又入了杨将军府？”</p>

张翠娥丝毫不以为忤，淡笑道：“你这消息来得倒快。”</p>

“娘娘是我常放在心上的人儿，哪能不时时关心着。”</p>

张翠娥嘿笑了一声，环顾着酒坊里头，席上皆空荡荡的，除了她没别的酒客。她哑着嗓子道：“你这儿今晚怎的这般冷清？我看街那头灯火如昼，倒是热闹得紧。”</p>

酒保道：“冷清些好。你却不知，今日吴王驾临那家店子，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非要自己杀猪宰肉，让王妃卖酒，扮作商贾之人。买的人越多，他越是高兴。百姓们开始时怕，后来发现买酒还有赏钱，便纷纷奔过去了。你说，那边能不热闹吗？”</p>

张翠娥从筷筒中抽了双筷子，在桌子上点了一下，对齐筷头，夹了颗花生米吃。她掐指一算，道：“戌时要死人，你把门闭了。”</p>

酒保笑了声：“泄露天机，你也不怕天谴。”</p>

张翠娥又吃一颗花生米，嚼得香喷喷的，道：“谴便谴了，有什么生死我没历过，你见我怕过吗？”</p>

酒保笑眯眯地给她端酒上来，一块拙朴古甓上置以酒具，酒具边插数枝栀子，绿白有致。</p>

酒保见张翠娥对着这块古甓沉吟，笑着介绍道：“老酒配古甓，相得益彰。前日里我刚得了一块汉砖，上书四个阳文方篆。”他手指着那古甓，念道，“‘永和九年’——我想着你过去不是对这种刻字的碑石、钟鼎啊挺感兴趣嘛，便拿出来与你炫耀炫耀。”</p>

张翠娥自斟了满杯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豪气干云道：“你休想再骗我钱，从今儿起，娘娘我不稀罕这些物事了！”</p>

酒保笑眯眯的，为了让她喝得更热闹些，把坊中四角的灯都点上，照得屋中亮晃晃的。他道：“今晚没别的客人，你便尽情喝吧。我家娘子白日里摔伤了腿，我进去帮她看看孩子。”</p>

张翠娥道：“哎，你先把门关上。”酒保看了看一旁的漏壶，道：“离戌时还有半个时辰，说不定还有生意呢。娘娘，你且帮我照顾着些。”说着他便去了后边。</p>

张翠娥自斟自酌，心道饮酒无人陪伴，果真寂寞。这般想着，她便又多饮了些。</p>

未几，果真又有一人前来买酒。张翠娥下席，趿拉着布鞋走过去，无精打采地问道：“要什么？”</p>

那人没说话。张翠娥一抬眸，不由得愣住。</p>

来人是个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眼睛深邃而大，鼻梁高耸，肤色较大魏人要白出许多。竟是个来自西域的女孩子。</p>

据说长安、洛阳这种胡姬甚多，建康地处江南，却还是少见。这女孩身材圆润丰满，虽罩着长衣，仍可见腰上有肉，不似江南女子纤瘦窈窕。</p>

少女亦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认得她，眼中竟有退避之意。</p>

张翠娥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又问一遍：“你要什么？”</p>

少女的汉话还很勉强，细声道：“五斤白堕春醪。”</p>

张翠娥心道这胡姬酒量不小，提了五个酒坛出来，用绳子穿了一串与她。墙上的木牌用朱漆写着酒名和价格，少女数了钱币出来搁在柜台上，张翠娥收钱时指尖与少女的手指擦过，忽觉得一缕阴气森森然自指尖传来，令她这个阳魃都打了个寒战。</p>

少女飞快地出了酒坊，待张翠娥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少女已经在夜色中不见踪迹。</p>

阴间人。</p>

这少女竟是个阴间人。</p>

居然有不愿意靠近她这个阳魃的阴间人，这么说，建康城中，确确实实还有其他的阳魃？</p>

酒坊大门紧闭，外面火光大作时，她和酒保业已吹灭了坊中灯火，只余街上投进来的薄光。</p>

喊杀声震天，逃命的人鬼哭狼嚎。有人沿途拍门喊“救命”，张翠娥与酒保各斟一杯，仰头闭目饮下。</p>

人各有命。</p>

“乱世，我命在天。”张翠娥道，“人命是救不过来的。”她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p>

“有澂贼想要刺杀吴王！”</p>

“凡开门亮灯者，都给我冲进去搜！见黑衣者，杀！”</p>

如此凶残，是杨燈的兵。</p>

酒保抬眉看张翠娥一眼，拱手道：“谢过。”</p>

张翠娥满脸酡色，懒然抬眸：“怎么谢？”</p>

“这是一家老小的救命之恩。”酒保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事，任由娘娘开口。”</p>

张翠娥在亥时过半才醉醺醺地离开漉里。漉里的街道上已经彻底一片死寂，大黑马小心翼翼地跨过横七竖八的死尸，沿着秦淮河往东而行。</p>

昔日千灯照碧云的秦淮繁华，如今已经烟消云散。河边街市，寥无人迹。</p>

张翠娥横坐马背上，赤着双足，双腿盘于鞍上。她散了长发，抱着个酒坛，仰头而饮。</p>

“慢些走啊，我们看看星星。”张翠娥胡乱地说。大黑马果真慢甩铁掌，嗒嗒嗒优雅而行。</p>

前面一座石桥横亘秦淮河上，一座满载着美酒佳酿的大车吱吱嘎嘎地跨桥而过。大车上插着一杆王旗，看来是吴王宫中的车。</p>

驾车的宦人手中挽着长鞭，过桥时长鞭忽地如蛇飞出，在桥上打出鞭炮一般的炸响。</p>

“哪里来的叫花子，深更半夜在这桥上挡路！”</p>

宦人深夜被遣出来为主子办事，满怀怨言，一鞭子下去又是一鞭子，打到马车过了桥才不闻鞭响。</p>

大黑马站到桥上，月色印染雪色桥面，好似白银。李柔风蹲坐在桥栏边，蓝色衣衫被打得破烂。</p>

他低垂着头，一声不吭。</p>

张翠娥见他身后有一个盖着屉布的篮子，篮子倒是完好。她一抖马鞭，鞭梢卷着篮柄，将篮子提了起来。李柔风听着那鞭声，浑身一颤。</p>

张翠娥解开篮子上的屉布，只见里面有一个瓶子、一个食盒。瓶子里泡着小梨，打开时蜜香四溢；食盒中是一条白鱼，仍是温热的，香气扑鼻。</p>

博氏的梨菹，明月楼的酿炙白鱼，那都是秦淮河上从前朝便流传下来的名食名菜。只是价钱极贵，向来都是王公贵族专享，她来建康这么久，一次也没有吃过。</p>

张翠娥淡淡地看着这些东西，原封原样地全合上。</p>

“哪来的钱？”</p>

“范先生临行前给的。”</p>

“给了多少？”</p>

“我不方便拿，便只要了一千钱。”</p>

张翠娥虽未吃过这些东西，却晓得它们的价格。大户人家吃一顿饭得万钱，这酿炙白鱼是好物，一道菜便得八百八十钱。博氏梨菹一小瓶也得一百钱。</p>

张翠娥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一扬手，将那一篮子的酿炙白鱼和梨菹都扔进了秦淮河。</p>

扑通一声，李柔风慌忙扑到桥栏上，又回头，急切道：“娘娘！这些都是我专为你找的，白鱼对你身子好，蜜梨可以润肺——”</p>

啪的一声，不待李柔风说完，张翠娥便一马鞭抽在了他脸上，方才本就被那宦人抽了两鞭的脸颊，登时又现出一道青紫，嘴角破出血来。</p>

“好你个李柔风。”张翠娥声音冷漠道，“竟敢私藏私房钱。”</p>

李柔风忽地别过头不看她，漆黑的眸中有湿漉漉的雾色。他紧抿着嘴唇，唇上惨无血色，修长的手指握了起来。</p>

张翠娥踞坐马上，冷冷道：“你过来。”</p>

李柔风不从，眼中含着怒色，只是不言。</p>

张翠娥拍着大黑马走近他些，拉着他的衣袖让自己正站在他面前，呵斥道：“不是做牛做马吗？马和牛有使唤不动的吗？”</p>

李柔风收了些怒意，只是缄默地站着，一言不发。</p>

月色如冰，像是有温度一样。张翠娥骨骼明晰的手指抚上李柔风的脸颊，李柔风身上微微一颤。</p>

那道伤痕便好了。</p>

张翠娥一道一道地抚平他脸上的青紫，忽地一低头，吻上了他寒凉的嘴唇。</p>

他发上彼时染上的雪霜，便化了。</p>

如果李柔风这时候还看不出张翠娥爱他，那么他便是真正的愚钝。</p>

然而李柔风怎么可能如此愚钝。</p>

阳魃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初时只是轻轻地、羞涩地在他唇上一碰，然后便飞快离开，捧着他的脸庞的双手也飞快地拿开。</p>

他不知道她的双目是否闪烁，他想不出自己曾在何处见过她，想象不到她那一双眼睛当是如何。只是他未动，她便又轻轻地吻上来，这次的时间长一些，严丝合缝地印合着他的嘴唇。</p>

他看见她的火焰，如灿烂的金子一般跳跃飞溅，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照得通明。</p>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阳魃这般的火焰。</p>

那日在无名客栈，他中了定尸咒，在床上直挺挺躺了一整天，唯一能做的只是感受自己的血肉在阳魃身边缓慢生长愈合。到了阴阳割昏晓之际，他眼前渐渐浮出黑雾弥漫的阴间世，他方不那么无聊。</p>

他看到阳魃的火焰在他身边剧烈地燃烧，是艳丽夺目的红。虽然她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半分削减，艰难的呼吸和咳嗽声始终不绝，那股沛然莫御的阳气却一直将他笼罩和浸润。无数鬼魂在窗外远远地游荡，无知飘过的阴魂被阳魃的火焰灼得发出尖利的痛叫，没有任何一缕鬼魂胆敢近阳魃的身。</p>

不知过了多久，阳魃醒来，那团艳丽的火焰在他身侧停顿了半晌，忽而缓缓地落向他。</p>

咫尺之遥，她屏住了呼吸。倘若是白日，他定发现不了她。然而阳魃未料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他已经能够看到她的火焰。</p>

而她更未料到的是，他在那一瞬间同时参悟了金色火焰的秘密。</p>

早在那晚，她逃离冯宅又转而带着小丁宝回来救他时，他便已经有所感知，只是他不确信。</p>

阳魃竟是爱他的吗？</p>

阳魃把他推进佛塔后独自去见那些禁卫军时，他再一次问自己，阳魃竟是爱他的吗？心甘情愿以命相付？</p>

他觉得难以相信。</p>

倘若她真是爱他，为何要一遍又一遍地折辱他？</p>

他伸手去触摸那些火焰中飞溅出来的金色火花，却摸到她柔软如缎的头发，在秦淮河边蒙了薄薄的雾，摸上去湿漉漉的。</p>

阳魃却受了他这样动作的鼓舞，伸出舌尖舔他的嘴唇。她的动作急切而又笨拙，不得其道。他嗅到她唇间蜜一样的酒香，是白堕春醪。她若想要他的人，以她阳魃的身份，以他对她的所求，她直接要了便是。可她竟去喝这样一醉千日的烈酒，是想要怎样的胆量？</p>

他紧闭着嘴唇，阳魃不得其门而入，便着急地用手去抚他的脸庞，抚他的耳朵再到脖颈。阳魃的手心滚烫，触在他冰冷的肌肤上如春日般干净温暖。他不想否认阴间人对阳魃如鱼饮水一般渴求，然而克己复礼，人之所以为人。他自认李柔风还是一个人，所以知晓克制。</p>

他拿住阳魃在他颈边摸来摸去的手指，稍稍向后，避开了她的嘴唇，低声道：“娘娘。”</p>

张翠娥掀起细长的眼帘瞧着他。他眼见她身上的金焰消退了些，便主动去吻她的嘴唇，低低道：“娘娘，你的柴刀丢了，是不是该去鬼市上打一把了？”</p>

张翠娥啊了一声，道：“杀龙员外时砍缺了口，恐怕是丢在臭道士那里了。”</p>

他便又吻她：“娘娘，莫忘了去鬼市打柴刀。”</p>

张翠娥被他吻得有些高兴，声音亦软和了些，问道：“你不恼我打你吗？”</p>

李柔风摇头道：“不恼。”</p>

张翠娥笑了两声，声音不大好听，但李柔风听得出来，她很开心。她便双手抱住李柔风的脖颈去亲他，依旧笨拙无方，暴虐无道。</p>

李柔风紧闭双唇，避开她的亲吻，道：“娘娘，以后莫要将我整个人淹进水里，我不喜欢闭气。”</p>

张翠娥说：“好。”</p>

李柔风道：“娘娘，我来西市，是为了给你买鱼，不是为了别的。”</p>

张翠娥说：“好的。”</p>

李柔风说：“娘娘，你要记得去鬼市打柴刀。”</p>

张翠娥说：“那你再亲亲我。”</p>

李柔风说：“你把酒给我喝些。”</p>

张翠娥便把那坛白堕春醪给他，李柔风将剩下的几口酒饮尽，立即有些醺然。他挥手将空坛掷入水中，将张翠娥从大黑马上抱下来，道：“我教你。”</p>

他摸索到旁边的桥栏，将瘦弱的张翠娥抵在石头上，用舌尖顶开她糯米般细密整齐的牙齿。</p>

张翠娥心想他不光嘴唇冰凉，连舌头都是凉的，含着他时，仿佛含着凉沁沁的玉冻，不，是天边的那轮月亮。</p>

这感觉竟和她十年中所肖想的，一模一样。</p>

张翠娥最终靠在他怀里睡着了。李柔风抱她上马，她依然人事不省地睡在他怀里。李柔风想起过去瘫子阳魃向他讲过阴间人是如何反制阳魃的，阳魃与阴间人并非地位高低得那么分明，强悍的阴间人亦可以先发制人，奴役阳魃。</p>

瘫子阳魃得意扬扬地说，聪明如他，绝不会给阴间人反扑的机会。</p>

李柔风抱着张翠娥骑在大黑马上，身边游荡的鬼魂能帮他大略分辨出方向。他看着怀中的张翠娥，她到底经历过多少阴间人？不知晓不应该把自己的性命交到阴间人手中吗？</p>

大黑马款款摆着蹄子往前走，马掌叩过石头路，吧嗒吧嗒。李柔风摸着手里头的那块砖头，想起刚才张翠娥突然醒来，醉醺醺地摸出这东西塞进他手里。</p>

张翠娥带着十分醉意，道：“我……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钱找酒保买的。我……救了他的命，他……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我……就从他手里，把这块汉砖……便宜买了！”</p>

她大咧咧地点着这块色泽幽沉的砖头：“永——和——九——年。”她开始大舌头，扯着他的手指摸上去，“喏，你摸摸……”</p>

微凉的夜风迎面袭来，将她长长的头发吹到他脸上，有清洁的栀子香。</p>

“娘娘——”他摸着这块砖，浮而微涩，当是做旧；字风不对，应为仿制。不过造假的工艺颇为高超，若非他，一般人很难辨出真假。</p>

是至多值两文钱的赝品。</p>

莫要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p>

李柔风看着怀中这团火焰，火焰燃烧得静谧，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辉，他忽然把话咽在了口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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