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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句话忽地把张翠娥问得委屈起来,她想:我等你,你被萧焉藏了起来,我连看你一眼都难,难道我要一直被关在那座只有两个哑仆的宅子里等你吗?她想: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不跑,在建康城里,难道萧焉和通明先生容得下我吗?你是阴间人,一尸变百事了断,自有萧焉宠着你护着你,我一个阳魃孤苦伶仃,还不得被他们阳诡阴谋地利用?她又想:你一个男人,把我睡了你快活了一身轻松,我一个人千里迢迢走过来,独自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你问我为什么不等你,你可曾了解过我的苦处?</p>
这般一想,她心中忽地又酸又苦,人还在他怀中,仗着他看不见,便脱了衣衫只穿一件兜肚和亵裤下水帮他洗澡。感觉到他的手心轻轻滑过她光裸的背,凉润的气息拂过她的颈窝,她忽地想起三年过去,她的岁数也和他相差无几了,再过几年又如何呢?他迟早会离开她的,她好不容易适应一个人带着小妖怪的生活,他为何又突然回来再与她纠缠?她现在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想再大喜大悲、大爱大恨、大生大死了。兰溪边遇见他,鬼市中遇见他,她感觉她已经活过极疲惫的两辈子,第三辈子,她只想平淡些。</p>
旧情已经燃了,只能趁这把火还没烧大,早些了断了好。</p>
她忽地推开他,从水中站起来,道:“李柔风,我已经另嫁了,孩子都有了,你洗完澡,就走吧。”</p>
李柔风蓦地一僵:“另嫁?”他还未咂摸出这话中的滋味,只是机械地问,“你另外嫁了人?”</p>
她从水池中爬起来擦身穿衣,道:“我一人在这边活不下去,便嫁了新郎君。”</p>
李柔风滞在水中,声调有些硬:“那你的郎君呢?”</p>
“死了。”张翠娥干着嗓子道,“你知道的,我克夫。孩子生了,他就死了。”“你有孩子了?”他的声音更飘。</p>
张翠娥哑哑地笑了笑,随手拿起水池边上的拨浪鼓转了转,弹丸击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她道:“你不信,自己摸摸吧,这水池边上,尽是小孩儿玩的东西。”</p>
阳光已经西斜得厉害,张翠娥背着阳光,斜倾着身子擦干头发,静静地看着李柔风跌跌撞撞地淌着水走到池边,伸长胳膊去摸池边的东西。</p>
她没有骗他,池边的确摆满小妖怪的玩物,风车、泥哨、春牛、傀儡、采莲船、不倒翁……她从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从货郎那里给小妖怪搜刮来各种小玩意儿,自己做的小玩具也数不胜数。</p>
他的手指一样一样摸过这些玩具,越摸越慢,披散着乌墨般长发的修长脊背,竟现出极深刻的萧索之意。张翠娥看着他深陷在一个被小妖怪打破的泥孩儿身上的手指,心中竟像被刀割了一下一样疼。</p>
她有些后悔骗他,但长痛何如短痛?她忍住了,嘴角依然挂着讥诮的笑,沙哑着声音道:“洗完了就起来,莫又泡肿了,还得我搂搂抱抱把你养回来。村子里人多眼杂,倘若被人看到了,我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明白。我被浸猪笼也就罢了,我儿子要是从小被人指指点点,你让他长大了怎么做人?”</p>
李柔风忽地道:“你孩儿多大了?”</p>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长了多少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被她生生忍住,她突然明白李柔风是在套她的实话,他依旧不信。她干干地笑了一声,道:“一岁多点。”</p>
李柔风低了眉,也不再细问,只是寥落道:“我那衣衫不能穿了,你家郎君可有旧衣,让我暂且换上?”</p>
张翠娥心道此人还是如过去那般心机极深,便道:“郎君死了,旧物便一同葬了。你就没带些换洗衣物吗?”</p>
李柔风不言,她便去那佛像的大肚子里翻翻找找,果然找出几套干净衣衫。张翠娥冷笑一声,心道你这些路数难道我还看不明白?她把干布巾扔给他,然后把水池的水都给放了。</p>
天边开始现出彩霞,张翠娥穿着一身羌人青衣,坐在水池边。她不看李柔风,仰头望着辽远的天空。李柔风沉默地穿着衣衫,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人心却不一样了。</p>
等李柔风把衣服穿好了,张翠娥跳下水池,呵斥着把鸡都赶进柴房中去,将院中的鸡屎、鸡毛用一把干竹枝束成的大扫帚随便扫了扫,洗干净手,便要出门。</p>
李柔风叫住她:“你去哪儿?”</p>
张翠娥道:“我儿子今天被婆家接去了,我去接他回来。”</p>
她过去坑蒙拐骗惯了,谎话张口即来,极其自然。李柔风心中本存着怀疑,毕竟他在池边摸到了九连环和鲁班锁,一岁多点的孩子哪里会玩九连环和鲁班锁?他已经试探出她身边没有郎君,觉得她根本连有孩子这件事都是胡扯的。但眼下她竟真要去接孩子回来,显然也不怕让那孩子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她没骗他?</p>
他心中一时失落彷徨,竟不知所措不知从何言说。他找了她两年,她竟就这样轻轻巧巧重新又嫁人生子了吗?他明白她从没有真正相信他爱她,他心里所想的一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回成亲,她也知道他其实是在化解她的一个执念——其实哪里是他在化解她的执念呢?是她在帮他化解执念,她知道他是个守诺的人,绝不会背弃他说要娶她的誓言,她在成全他。</p>
她一直知晓,他过去没有真正全心全意爱过她,等他全心全意爱上她的时候,她却已经没有机会知晓了。</p>
已经晚了,就像他不摸着她的时候他就会忘记,她其实是个很瘦弱的小姑娘,他不深深探入她的生活,他也总会忘记,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时时刻刻要为了活着而挣扎的女人。</p>
他凭什么要她一直在他的空许诺下等着他、耗尽她的青春?</p>
李柔风听见张翠娥推门出去,听见她平淡地说:“外边还有人在捉你,你就在这里待着,待到夜里再走吧。”</p>
他在院中发了许久的呆,久到夕阳照得他手脚都开始出现腐烂的刺疼,他这才回过神,慌忙跑到窝棚里的木佛像身边去,醇厚的佛气滋润上来,他想,他不要走了,她等不了他,他可以等,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承受得起漫长哪怕无止境的等待。他在鬼市上抱住她的时候她就已经二嫁了,现在他又何惧她已经四嫁生子?她不是克夫吗?反正她身边也没别的男人,反正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她就尽情地克吧,克得他粉身碎骨,她照样能伸手捏出一个完好的他来。</p>
他便守在院子里等张翠娥回来,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他眼前现出阴间世,张翠娥都没有回来。</p>
他想莫非她的婆家留她吃晚饭?莫非她的孩子突然生了急病,她带着她的孩子去瞧郎中了?莫非她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比如又一个崔仙琕?莫非有其他人为她介绍新的郎君?</p>
他脑子里的念头越积越多,多到他无法忍耐,决定出去寻她时,敲门声响起,一个稚嫩的童音喊了一声:“娘!”</p>
随即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p>
李柔风愕然地站在院子正中,他看见了一个绿莹莹的小鬼,像青衣江边的一株稻谷那么高。小鬼手里还提着一条鱼,准确地说是一条“鱼鬼”,这鱼鬼挣扎了两下,鱼魂便飞走了,李柔风也看不见了。</p>
但那小鬼还是绿莹莹的。</p>
绿莹莹的小鬼熟门熟路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喊“娘”“娘”。</p>
李柔风想,竟然有鬼敢跑到阳魃家中来,竟然有鬼不怕阳魃的烈焰吗?</p>
但他忽然反应过来。</p>
哪里有绿莹莹的鬼?</p>
鬼都是黑色的。</p>
这是个人,一个他能看到的人。</p>
这绿莹莹的小鬼迈着两条小腿往前跑,他还太小,跑得十分笨拙,李柔风生怕他跌倒,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半弯下腰向前伸出双手。</p>
这孩子跑得越来越近,挺秀的小鼻梁、水墨画儿样的大眼睛、斜斜飞起的小眉毛……标致而又分明的五官在李柔风眼前越来越清晰,纤毫毕现。</p>
他要如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呢?他笑了起来,仰起头,向着天空笑,仿佛天空中有漫天的星星,那是他久违的星河。他忽然觉得什么都能看见了,穿透千百年的因果,风起于青萍之末,情缘始自永和九年,终究刺破生死契阔。张翠娥,张翠娥……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狠狠地念着这个名字,笑得泪眼婆娑。</p>
他蹲下来,看着这个仿佛许多年前的自己,仿佛和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小人儿。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兄长给小时候的他作的画,画里面的那个小人儿走出来了,走到了他面前。</p>
小人儿说:“你是谁呀,为什么在我家里?”说话的时候小人儿挑着眉毛,就和小时候的李柔风一模一样。</p>
李柔风半跪在地上,目光与小人儿平齐,说:“我叫李冰,是你的阿父。”</p>
小人儿挑着眉毛,稚声稚气然而万分认真地说:“我娘说了,阿父不能随便叫的,赐我骨血的人,才能叫阿父。”</p>
李柔风道:“你叫什么名字?”</p>
小人儿道:“我娘叫我小妖怪,我大名叫栽秧。”</p>
李柔风听着这两个名字,抽了口凉气,手指在腿上抖了抖。他向小妖怪伸出右手,道:“把你的手给我。”</p>
或许真是血浓于水,小妖怪惯来没这么听话,这时却乖乖地把右手伸出来,搁在李柔风的掌心里。</p>
和小妖怪的手接触的那一刹那,李柔风的心尖儿都在颤,一股狂喜涌上他的心头,化作千百道浩浩汤汤的暖流,流向他的四肢百骸。小孩儿的手好小,端端正正搁在他的手心里,像只白白的小饺子——虽然小妖怪看上去是绿的,但李柔风知道是白的。他轻轻地握住小妖怪的手,小小软软,和阳魃一样暖。</p>
这是他的骨血,竟能化作这样的精魂。</p>
他的心脏颤抖着,小人儿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和张翠娥身上的一样。他拿着小妖怪的手,拨出其细细小小的一根食指,将小人儿的食指按在了自己的双目之间。</p>
他拿着小妖怪的食指,顺着自己的鼻梁一直滑到鼻尖。</p>
“摸到了吗?是不是看不出来,但是有个小坎儿?”</p>
小妖怪兴奋地说:“真的呀!”</p>
“摸你自己的看看。”</p>
小妖怪果真去摸自己的鼻子,更兴奋了:“我也有我也有!”他抓着李柔风的食指,“你摸摸我的!”</p>
李柔风的食指在他的牵引下刮过他挺直的小小鼻梁,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一个难以为人所见的小坎儿。</p>
他鼻尖酸楚,顺势将小人儿又软又暖的小身子搂进怀里,带着鼻音叫了一声:“小妖怪!”</p>
小妖怪丢下鱼,也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叫了一声:“阿父!”他有些难过,说,“我娘说,我的阿父好可怜,虽然赐了我骨血,但是老早老早就死了。我知道阿父变成鬼也会回来找我的,阿父身上凉凉的。”</p>
李柔风磨了磨牙,心道张翠娥就是这样同小妖怪介绍他的?他摸着怀中小妖怪凉滑的头发,张翠娥完全把小妖怪当作小个儿的他来打扮,衣裳、束发,都和他过去一样,虽然这么小,俨然就是个小公子的样貌。她定是想不到,他竟能看见小妖怪吧。</p>
李柔风说:“你娘说的是实话,阿父不是个活人了。阿父回家了,想留下来陪你和你娘,你怕不怕阿父?”</p>
“不怕!”小妖怪兴奋地大声说,“阿父会泅水吗?”</p>
“会,阿父泅得很好,可以泅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p>
“阿父会爬树吗?”</p>
“会。”</p>
“阿父会摸鱼吗?”</p>
“会,但是阿父看不见。”</p>
小妖怪嗷呜怪叫了一声,在他怀里又滚又蹭,说:“没关系,我娘总说危险,不让我去泅水爬树摸鱼,以后有阿父陪我就不怕啦。”</p>
李柔风笑了起来,他知道,他为人的一生,再到为阴间人至如今,从未如此笑过。他这笑,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心是满的。</p>
李柔风站起身来,小妖怪踮着脚把鱼挂到墙上的木橛子上,天色越发黑了,小妖怪又爬到凳子上,想去点墙上的那盏风灯。</p>
李柔风把他抱下来,照着他的指点摸到火折子和风灯,把灯点了起来。李柔风问:“你娘不是去接你了吗,你怎么先回来了?”</p>
未待小妖怪回答,院门被砰地踹开,李柔风便见一团炽烈的火焰唰地滚进来,烧得一地的冲天大火。张翠娥哑着嗓子怒叫:“小妖——”一见李柔风,她活生生把一个“怪”字咽进了喉咙,改口叫道,“栽秧!”</p>
小妖怪刺溜闪到李柔风身后,伸着小胳膊抓紧了李柔风的衣裳。李柔风单手背在身后,挡住他,然而张翠娥已经一眼看见小妖怪,一脚踹上大门,把柴刀往地上一扔,伸手操起院墙边上的竹扫帚就冲了过来!</p>
“又逃课出去玩!害我找了几个村子,还生怕你掉江里去了,一个个追着人问!你倒好,一声不吭就自己跑回家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腿!”</p>
眼看张翠娥是当真上了火,小妖怪放开李柔风,嗷嗷叫着就往柴房跑。他虽然生来就较其他孩子不同,但那两条小短腿又怎么跑得过张翠娥,竹扫帚虎虎生风,眼看就要抽上小妖怪的屁股。李柔风耳朵捕捉着风声,一个大步上前,挡在了小妖怪前面。</p>
张翠娥那扫帚本是要到小妖怪屁股上才会收势,哪想到中间杀出个李柔风!那竹扫帚半点止势没有,又准又狠地抽上了李柔风的脊背。</p>
李柔风闷哼一声,被抽得晃了晃。</p>
张翠娥没了声儿,半晌,撒手丢了竹扫帚,捂着嘴哭了一声。她扑过去,扯了李柔风的腰带,撩起他的衫子一看,果然背上肿起粗粗一道又红又紫的伤痕。她把手心抚上去,又是恨又是心疼,最终都化作怒气:“我教训我儿子,要你多管闲事!”</p>
李柔风扭头低声道:“小孩子不听话,便好好同他讲……”</p>
底下小妖怪轻轻扯了扯他的手,有些愧疚道:“阿父,我娘就是吓吓我,从来不会真打我的。我、我也就是装装害怕的样子……”</p>
“栽秧!”张翠娥愈合了李柔风身上的伤,登时又起了火气,“谁是你阿父!别逮着个人就叫阿父!”</p>
小妖怪瞅瞅自己,又瞅瞅李柔风,对着张翠娥有些犯怵,但是又坚持己见,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小声嘟哝道:“可他就是阿父啊……你还摸他……你和塾师说话都要站得隔三步远……”</p>
张翠娥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穿得一模一样,连眉眼也长得一模一样,不知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妖怪。看小妖怪叫李柔风阿父,李柔风代小妖怪挨打,她也不知在她晚到的这一刻钟里头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见不得她的勾当。她辛辛苦苦怀了十个月、养了两年多的小妖怪,就在这阴错阳差的一刻钟里头,被他死鬼亲爹勾了魂去,这让她还怎么赶李柔风走?她这辈子,便是到死都要和李柔风纠缠不清,为他哭为他笑、为他喜为他悲为他蜡炬成灰吗?</p>
她心中一酸,垂着肩往院子里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李柔风和小妖怪慌忙跑过来,一个说:“娘子,你别哭了。”一个说:“娘,你别哭了。”</p>
张翠娥哭得更厉害了,对着大的吼道:“谁是你娘子!”她又对小的说,“我不配当你娘!”</p>
大的便抱住她小声劝她:“娘娘,你别哭了,之前都是我不对,方才也是我误会你了,你打我,打得好……”</p>
小的也爬过来搂住她的腰:“娘,娘,我错了,塾师讲的课我都懂我才逃课的,本来想摸完鱼回来等你的,没想到你今天来这么早……我听说你已经走了,我才回家的。”他说,“娘!我捉到了大黑鱼,你最爱吃的!”</p>
张翠娥看着身后抱着的一个,身前趴着的一个,有捶胸顿足的感觉,心想大冤家、小冤家,这便是李柔风撒下的天罗地网吧,她今生今世,再也逃不掉了。</p>
晚上炖了大黑鱼,汤汁炖得鲜浓,小妖怪吃得香喷喷的,李柔风也想吃,张翠娥敲掉他的筷子,舀了碗鱼汤给他,冷冷道:“你就别吃了,喝点汤就得了。”</p>
她还置着气呢,李柔风瞅着她身上冒着的金色火苗,知她是怕自己太久没吃东西,突然吃些鱼肉饭食下去,肚腹会难受。</p>
小妖怪在一旁哧哧直笑。</p>
吃过饭,张翠娥收碗,李柔风过去洗碗,张翠娥也不拦着,烧了水,便招呼在外面玩耍的小妖怪进来洗澡。</p>
小妖怪顽皮好动,洗个澡也不安分,在大木桶里玩水玩得十分起劲,溅得张翠娥一脸一身的水。张翠娥一扭头,见李柔风在一旁笑得如春风般和暖,不由得怒道:“李柔风!你来给他洗!”</p>
李柔风果然过来,捋了袖子给小妖怪洗澡。小妖怪用力拍着水,大声喊:“阿——”李柔风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搂过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道:“我们来玩说悄悄话的游戏。”</p>
小妖怪果然立刻安静下来,用手挡着嘴贴在李柔风耳边小声说:“阿父要和我说什么悄悄话?”</p>
李柔风左手抱着小妖怪,右手向张翠娥伸出手来,张翠娥目瞪口呆,把丝瓜瓤子和香胰子递给他。</p>
“阿父跟你讲,阿父小时候特别懒。”李柔风给身上黏着的全是水里的青苔和泥浆的小妖怪抹上香胰子,然后把他搓得滑腻腻光溜溜的,“阿父的娘亲给阿父洗澡,阿父泡在水里就睡着了……”他贴在小妖怪耳朵边说悄悄话,给小妖怪搓干净背又洗胳膊,一根一根手指和指缝里指甲都洗干净,小妖怪在他手里乖乖巧巧,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也咬着耳朵和李柔风说悄悄话。</p>
张翠娥在一旁呆若木鸡,只见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交头接耳,极其亲密,这才几个时辰!冤家,真的是冤家!怎么和冤家打交道的事情,到了她手里总就变得这么难呢?李柔风一接手这个小冤家,她才发现养儿子还能这么顺溜!</p>
她正生着醋意,小妖怪忽然扒着桶壁喊:“娘!娘!我明天是不是不用去上学了?”</p>
张翠娥虎着脸说:“不上学你是想怎样?”</p>
小妖怪在水里一跳一跳:“想让阿父当老师!阿父说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比别的老师好一万倍!”</p>
张翠娥在心里大骂一声“李柔风你不要脸”,但转念一想,光束脩就能省下好大一笔钱,她还不用搬家了——</p>
她哑着声音冷淡道:“李柔风,那你也别走了,留下来给我儿子当老师吧。不过我可提前告诉你,一分钱都不会给你的。”</p>
金色的火焰飘得老高,这就坡下驴下得也太欲盖弥彰了,李柔风摇着头好笑,说:“娘子——”</p>
“哼。”</p>
他改口:“娘娘——”</p>
“嗯?”</p>
“你过来一下。”</p>
张翠娥便赤着脚吧嗒吧嗒走过来。李柔风说:“娘娘,我的袖子掉了,你帮我卷卷,我的手是湿的。”</p>
张翠娥便蹲在他身边,果然垂着头认认真真给他把垂下来的袖子卷整齐。李柔风侧耳听着她的呼吸,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嘴唇。趁她灵魂出窍的时候,他又补了更深的一个吻,往下离开时,下唇擦过她的下唇,上唇随后也格外缓慢地擦过她的下唇,湿漉漉的舌尖还勾出来,在她的唇珠上卷过,个中风流缠绵情意,张翠娥这辈子想都没想到过。</p>
小妖怪在木桶里捂着眼睛大喊:“羞羞羞!好羞羞!”</p>
张翠娥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得脱口叫道:“你怎么在小孩子面前这样!”</p>
李柔风淡然道:“他迟早要学的。”</p>
小妖怪扒着木桶沿儿嘻嘻嘻地笑。</p>
张翠娥脸涨得通红,甩下一声“流氓”,快步跑了出去。小妖怪说:“娘害羞了!”李柔风笑,以后,他能让她天天害羞。</p>
小妖怪洗完澡,张翠娥便自己去洗。李柔风见小妖怪换好了衣裳,自己蹦蹦跶跶进了正房隔壁的房间躺下。他过去摸了摸,是一张小床,问小妖怪:“你不和娘亲一块儿睡?”</p>
小妖怪自己拉上被子盖好,道:“娘亲太热啦!热死了!”</p>
李柔风低下头来,亲了亲小妖怪的脸蛋儿。小妖怪抱着他凉凉的脸也亲了一下,道:“阿父,我睡啦。”</p>
李柔风为小妖怪掩上了房门,去浴房外面站着。过了会儿,张翠娥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见到他,道:“别搁这儿站着,到柴房去!你砸死了我的‘大郎君’,今夜给它守灵去!”</p>
说完她扔下他,头也不回地气鼓鼓走去自己的房间。</p>
李柔风去柴房给“大郎君”守了会儿灵,这个青衣江畔的村子格外静谧,耳畔传来的只有江水拍打两岸青山的湍流之声,偶有一两声猿蹄,没有半点鬼魂的哀鸣。</p>
久违了的宁静,他虽看不到,鼻底却都是潮润的草木芬芳,栀子花香越发浓烈,他能想见这一片山川土地清荣峻茂的模样,像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p>
这里的冬天,会下雪吧?不知道下起雪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会是怎样的美景呢?他的小娘子和小妖怪滚在雪地里,会是什么样子呢?</p>
他忽然无比期待。</p>
他走回房去,不是柴房,是张翠娥的房间。她的房门并没有锁,他轻轻推门进去,听见呼的一声,她把灯吹灭了,钻进了被窝里。</p>
他笑了笑,坐到她床边,轻声喊:“娘子,娘子——”</p>
她装睡。</p>
他便脱了鞋袜和衣衫,轻缓地钻进她的被子,久违的燠热与干净气息,激得他浑身一畅。</p>
他喊:“娘子,娘子——”</p>
张翠娥转过来道:“我早嫁别的郎君了,别叫我娘子。”她推他,“下去。”</p>
他自是不动,又有点骄傲地道:“小妖怪是我的骨血。”</p>
张翠娥啐他:“呸!你一个死了的阴间人,哪来的骨血!他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p>
李柔风道:“你怎知死了的阴间人就不能有骨血?”他忽地翻身压住她,“也好,你既然非说小妖怪不是我亲生的,那就再给我生一个吧!”</p>
她啊地低叫了一声,伸手推拒他,他向来温软,但这晚上偏就被她逼得犯浑了,不管不顾地去吻她的嘴唇,扯落了她身上本就单薄的亵衣。她是他的女人,是他拜过天地的娘子,他想要她,还不行吗?</p>
她挣扎了一阵子,却忽地在他攥住她胸口的软腻时停了下来。她这一停反让他心慌了,他慌忙松开手,想起了她过去所受的苦,想起崔仙琕对她的无礼。现在他这般强迫的姿态,是不是又让她觉得恐惧了?</p>
他低声道:“翠儿,别怕。”她颤巍巍道:“我……我不怕。”</p>
他伏在她的颈边喘息,问她:“今夜月光亮吗?”</p>
这夜约是十三十四,月光亮得像冰冷的太阳,清清澈澈的月水晃荡得满屋子都是。他韧实的肩背、削窄的腰身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脊梁挺拔成一条直线,两侧紧实的肌肉隐隐约约在动。她看过不只一次的,可她仿佛又从来没有看过,心跳极快,喉咙干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嗯一声。</p>
她羞窘到完全说不出任何话,一下子把头整个儿埋在了李柔风胸前,滚烫的脸颊烫得他心脏都在发烧。她挂在他的肩膀上,糯米样细密的牙齿咬着他绷紧的肩头。她吃力地承受着他,窄小而紧致的身体像被劈开来。李柔风也被她上上下下咬得疼,又疼又畅快,她为他拂去冰冷肌肤上的一层薄汗,他们都知晓没什么好的东西能那么轻轻松松毫无痛楚地得来,更何况他们还都是这世界上最贪婪的人,既要彼此的肉身,还要彼此的灵魂。</p>
两具年轻的身体纠缠了一夜,彼此奉献,相互探索,冰凉而又炎热,甜蜜而又痛楚,是死灭也是生息。</p>
这夜李柔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过去老宅里那棵粗壮无比如华盖一般的老树。那棵树一树繁花,硕果累累,树旋转着越长越大,参天立地,而树底下的位置,竟是须弥山。</p>
这夜,张翠娥没有做梦。</p>
第二天早晨,李柔风醒来时,炽烈的阳光已经照到身上,伸手一摸,枕边没有人。他惊坐起来,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觉了。</p>
自从变成阴间人之后,他便没有再睡过觉,更没有做过梦。</p>
他怔怔地摸索着自己的十指,完好无损,咬一口,仍知道疼。</p>
他穿好衣服梳好头走出去,院子里,他闻到人间烟火的气息,女人在淘米洗菜,小孩子大声喊了一声“阿父”,然后继续打他那套强身健体的拳法。饭菜的香味从厨房中飘出来,公鸡和母鸡们在吵闹个不停。</p>
阳光照在脸上有火辣辣的痛,他走到淘米洗菜的女人身边去,这种感觉便消失殆尽。</p>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院子里没了佛气,问道:“娘子,那木佛呢?”</p>
张翠娥淡淡道:“劈了当柴烧了。”</p>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p>
张翠娥道:“它一路护送你过来,使命已尽。我用它煮了人间五谷,佛祖不会生气的。”</p>
她把淘米水倒到木桶里,招呼小妖怪过来用淘米水浇院子里的栀子花,还有院子里种的蔬菜。</p>
张翠娥声音确切地道:“木佛已经没了,这十里八乡的,也只有我一个阳魃。李柔风,既然给了你机会你不走,你就在这里死心塌地陪我一辈子吧,就算我老了病了变丑了,你恨我憎我不爱我了,你也休想离开我半步。”</p>
她挑起细长的眉问李柔风:“后悔了吗?”</p>
“不后悔。”李柔风说,并没有半分犹豫。</p>
张翠娥抿着唇笑了起来。她垂眸洗着菜叶,洗完了菜叶又择葱,择完葱一抬头,李柔风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p>
她说:“你看得见我吗?”</p>
“看不见。”</p>
“那你看着我做什么?”</p>
“你看得见我呀。”</p>
张翠娥脸色微微一红,垂了头把洗干净的菜叶子都装起来。李柔风接过她手中的竹箩,道:“以后这些伤手的活都我来,我手上长了茧,娘子多替我摸摸就好了。”</p>
张翠娥见小妖怪没往这边看,站到小板凳上踮着脚在李柔风脸上亲了一下。李柔风感觉到她的嘴唇,笑道:“娘子胆子变大了。”他低下头便要亲回去,张翠娥却笑着躲开了,正色道:“李柔风,既然你回来了,我有件事一定要问你,我挂在心里头很长时间了,难受得紧。”</p>
李柔风面色一凛,心想她是要和他算旧账吗?旧日情人还是旧日的风流债?只是时至今日,他已经光风霁月,一颗心早已落定而安稳,五欲八风中岿然不动,又何曾怕她问什么。于是他亦正色道:“你问。”</p>
张翠娥数着手指,非常困惑地问:“你喜欢在床上吃,你二哥喜欢在马桶上吃,那你大哥,到底喜欢在哪里吃?”</p>
李柔风愣了半晌,仰天大笑起来。</p>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青衣江上涛生涛灭,不舍昼夜,红尘万丈间,李柔风知晓,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似他的小娘子这样的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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