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声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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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守乡,篝火旁。红衣矮坐，浓香滚烫。</p>

缘一肃起小脸，秉承着兄长“半妖也是白犬”的教诲,努力维持一只狗该有的高贵冷艳。他盘膝而坐,挺直腰板,两手置于膝侧,一派侘茶室待客的模样。</p>

只可惜,他年纪太小,心里发馋，犬耳和眼神立刻出卖了他。</p>

每当长勺轻搅汤汁、食材起伏不定时,缘一的金眸就会发飘。犬耳利索地抖动两下，装得满不在乎,往往是众人皆知的欲盖弥彰。</p>

看破不说破,老人们眼带笑意，守好了小城主基本的体面。他们看待缘一正如看待自己的孙辈,慈爱又包容，却也不失恭敬。</p>

“大人,久疏问候，还劳烦您来看望我们。”善子奶奶笑道,“这是今天刚入村的石下夫妇，擅长料理的是石下,擅长结绳、竹编的是松子。”</p>

石下夫妇恭敬行礼。</p>

缘一颔首,他记住了。</p>

如今的他,已经不会对“别人对他行礼”这种事感到别扭。偶尔,他还会以上位者的心态去揣摩治下的臣民抱着什么心思。</p>

就像三岛家主所说的：“你可以不用御下的手段，但你不能不会这些。我的大人，你把自己放得太低了。要知道,以你的身份是真正的贵公子呐！”</p>

三岛家主总有办法督促他学点新东西。</p>

而与三岛相处久了，缘一耳濡目染之下倒也会本能地去想——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意义、好处是什么？</p>

譬如他身边围绕的老人，他们对他很单纯。</p>

许是被放弃过一次的原因，这些老人来到犬守乡后都急于表现出自己的有用。</p>

连善子奶奶介绍来者，也会直言他们擅长什么，以示绝不会给他添麻烦。</p>

哪怕如今的犬山养个人丁三十的小村绰绰有余，可老人们唯恐占了他的便宜似的，在安居之后竟是自给自足起来，甚至还反哺给犬山不少需要的事物。</p>

比如，城里的年轻人可以上山学手艺，这儿有活了半辈子的木匠、药师和种植者，愿意无偿教会他们一些东西。</p>

半年来，犬山城与犬守乡的互通联结，让整座城的面貌焕然一新。</p>

在没有妖怪进犯、没有强盗造次、没有武士叛乱的情况下，其实犬山早已成了黑川之地最大最富饶的城。</p>

也正是这种脱胎换骨般的进步，令缘一在欣慰之余也升起了很大的困惑。他不明白，为何这些凝聚了几十年智慧的老人必须被放弃？</p>

但很快，他得到了不是答案的“答案”。</p>

说白了，还是人心。</p>

善子奶奶帮缘一盛了满满一大碗膳食。</p>

缘一眼眸微亮，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只是，犬耳依然忠实地一抖一抖，听着身边人的对话。</p>

“石下君的手艺很好啊。”不少人感慨。</p>

进而，又是一阵沉默。</p>

手艺好又如何，他们之中甚至连珍贵的药师都有，可不还是落到了“必死”的命运吗？</p>

当身边的人反复说着“你老了，你在拖累子女”、“既然把本事教给了子女，你也该放下对尘世的牵挂了”云云，他们就……不可避免地真认为自己是多余。</p>

当他人在这时加一把火，说“别人都去了，你为什么不去”时，长久的负累和愧疚就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p>

于是，他们去了。</p>

有些并非被子女放弃，而是被闲言碎语压垮了脊梁。世上有善人，却也有恶人，更多的是从众的人，而那一点点汇聚的恶意譬如诅咒，足以洗脑老人走向万劫不复。</p>

“……是一只鎹鸦发现了我，它居然会说人话。”石下道，“它一边喊着南南东，一边盘桓在我和松子的头顶，没想到，附近赶来了武士还带走了我们。”</p>

石下夫妇寻死时，附近恰好有鬼杀队的剑士在做任务。</p>

很幸运，缘一如是想。</p>

“我和松子寻死时没有害怕，可被救下之后再看这个世界一眼，发现舍不得告别呐。”石下苦笑，“要是一眼也见不到，就好了。”</p>

不看，就不会生出不舍。</p>

“可看了第一眼，就再也放不开了。”</p>

见之，便再也放不下了。</p>

缘一垂眸，作为活过一世的人，他经历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对这两句话感触良多。</p>

“没想到会来到犬山……”石下轻笑，脸上的皱纹叠起，却洋溢出如释重负的容光，“之后，我和松子想做两个‘已死之人’，就让他们忘了我们吧。”</p>

缘一：“为什么不与他们再见？”</p>

石下：“已经足够了，大人。”</p>

“有些人就像这个世界，多看一眼就舍不得了，尤其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石下笑道。</p>

多看一眼便舍不得，尤其是亲人……</p>

正如他对十六夜、对岩胜、对杀生丸，确实是同一种心态。</p>

缘一放下碗，温和道：“嗯，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锄烧。”</p>

料理如人生，百味交融，余韵无穷。石下做的料理便是“恰到好处”，若是多一味料，滋味便会不同。他宁可它失一点完美，给予余生半碗留白。</p>

缘一呼出一口绵长的浊气，他悟出了新的剑招。</p>

“多谢款待。”缘一微笑，“我会再来，之后就麻烦各位了。”</p>

老人们恭敬应下。</p>

犬山的夜是别样的安宁，这里再无人类与半妖之分。</p>

……</p>

缘一低估了犬山城之人对他的喜爱程度。</p>

或者说，他单方面以为自己与犬山是合作关系，而不是主从关系。互利互惠罢了，只要能为母亲提供安稳的环境，他并不在意自己受不受爱戴。</p>

但他忘记了一点，顶着小孩子的躯壳，天生就有让别人喜爱的优势，更何况他长得极为可爱。</p>

十六夜养病的一年半载，缘一为了承接母亲的事物，不得不在外抛头露面。而随着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半妖”头衔响亮，也阻止不了人们对他暗搓搓的喜欢。</p>

无法，人生苦短，能见到几个兽耳孩子？</p>

世道艰难，又有幸能见到几个实力镇压黑川大妖、连通大京商道、兢兢业业发展犬山还让民温饱的好城主？</p>

没有！</p>

没有了，绝种了！犬夜叉大人简直是犬山至宝！</p>

孩子做得尽职尽责，他们都看在眼里。当荒地被大人的刀开垦，当食人妖魔被大人的刀斩下，当每家每户的糙米多了起来——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感恩？</p>

有几个大名、贵公子、老臣能与小城主比肩？</p>

没有！在黑川这块偏远之地，小城主就是唯一的神。他们要守护全世界最好的犬夜叉大人！</p>

自此，缘一收获了前世今生以来最多的善和爱。</p>

甚至，人类对他的善意，还延续到了他的妖怪兄长身上。</p>

“大人对神社真的没有安排吗？”名为佐贺的石雕巨匠问道，“恕老头我冒犯，之前询问了大人身边的亲侍冥加，得知大人是传说中的白犬大妖之后。”</p>

“嗯？”缘一抬眸，“怎么了？”</p>

佐贺跪坐，恭敬道：“既然神社供奉的是犬神，不如换掉狛犬像，改用白犬像吧。”</p>

改用白犬像？</p>

缘一无不可：“好。”</p>

“只是……”</p>

“只是什么？”</p>

佐贺：“我在三岛武家查阅了不少典籍，不曾见到有关白犬真身的描述，想来也没有人见过。我询问您的亲侍，除了得到一些本体很大、很威武、皮毛雪白的形容外，再无一物。所以——”</p>

“恳请大人为我描摹大妖之身，我作为一名匠人，要是此生有幸能得见大妖真面目，得见大人另一支血脉的威严，便是无憾了！”</p>

缘一微顿，其实他很想说：不能靠想象吗？</p>

佐贺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叩首：“对于匠人来说，‘求真’是吾辈之道。”</p>

“犬山是大人的犬山，供奉也是犬神。若是不用白犬而用狛犬，狛犬真能承受住这份任重和信仰吗？”</p>

缘一：“那你或许要等很久，或许永远也等不到。”他轻笑，“我是半妖，不是正统的妖怪，无法现出真身给你看呢。”</p>

“但我的兄长是……”</p>

缘一：“可我不能带你去见兄长，再提出这等近似无礼的要求。”</p>

他的兄长是大妖，不是孩子的玩具，哪能让对方说变就变。他要是敢开口……额，头顶隐隐作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