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命运齿轮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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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没有窗, 该是窗的地方挂着一张机器偶的概念画。书桌说是工作台也不会有人反对，工具盒里堆着许多小零件。</p>

安菲尔进房后坐在了长书桌前的高背扶手椅上，那是个转椅, 轻轻一转就面向了郁飞尘那边。</p>

郁飞尘没坐下, 他姿态随意, 后背倚着门。按理说安菲尔坐着, 他站着, 他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但是并没有。因为安菲尔的神情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还能瞧出三分不明就里的无辜。浑身上下写满了欠打。</p>

郁飞尘觉得此时自己该像审讯犯人一般冷静, 他按捺着内心那种想要虐待动物的欲望，打算和安菲尔僵持到底。</p>

安菲尔一言不发，他也就不说话。直到安菲尔看向他，道：“你今天怎么了？”</p>

郁飞尘：“在想以前的事情。”</p>

安菲尔神情未见波澜, 郁飞尘忽然想起这人既然在外面的世界里如此游刃有余，应当也是与人交涉的高手。果然安菲尔并没被他带着走, 只是声音淡淡：“为什么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p>

只不过他们两个所谓的“以前的事情”，绝对不是同一桩事罢了。这个人经历过比他悠长得多的岁月，母舰上那短暂的几年只不过是漫长生命里的浮光片影。</p>

宿舍地板下方传来机械细微的运转声和震颤感, 宿舍所占空间不大，四面八方都是金属墙壁。它是个庞大之物内部的小隔间，既安全又危险, 安全是因为居住在如此沉重精密的堡垒之中，危险是因为小隔间相对整体来说太过微渺。当年在母舰的宿舍里时，也会有这种感觉。</p>

郁飞尘环视房间每个角落，忽然说：“像不像？”</p>

“像什么？”</p>

郁飞尘看着空荡荡的半旧金属墙——这种场景太熟悉，以至于他想给那墙上贴个标语。他笑了笑。憋在心里确实挺没意思，他想说就说了。</p>

“守卫第三航线，献身碧海蓝天。”他语气平平板板，说。</p>

这是当初母舰上房间里、走廊中和宣传册上随处可见的一条标语，甚至每天早上都要宣誓一遍。</p>

霜绿色的眼睛霍然抬了起来，安菲尔的神色第一次有如此剧烈的起伏。</p>

“原来您还记得。”郁飞尘说，“长官。”</p>

先发制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往前走几步来到安菲尔椅子前。这种距离让安菲尔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直视他的眼睛。</p>

他看着郁飞尘。</p>

郁飞尘认出他是连续三个世界的同伴不是不可能之事，毕竟同一人总有相似之处。但竟然追溯到一个纪元之前的那个世界 ，他不明白原因，也猜不出郁飞尘究竟要做什么，只觉得他态度殊异，咄咄逼人。</p>

安菲尔道：“是我。”</p>

承认得这么坦坦荡荡，倒让郁飞尘觉得无处使力。对着那双眼睛沉沉看了半天，他才道：“你在乐园多久了。”</p>

安菲尔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轻烟一样的雾气笼着他的眼睛，像冬日清晨，白雾拂过冻冰中的绿枝。</p>

他说：“很久。”</p>

“多久？”</p>

“……忘记了。”</p>

郁飞尘先是被他清楚记得第三航线的表现微微取悦，又被这种忧郁茫然的眼神敲了敲心脏，酝酿了一整天的仇恨硬生生消散了一大半，不见踪影。他深吸一口气，想把那种强硬的情绪捡回来，脑子里却只回荡着一句话。</p>

你还在。</p>

他没说话，安菲尔却朝他伸出了手。可这人长得高，安菲尔够不到他的脸颊，又倔在那里不肯配合低头，安菲尔的手指最后只能轻轻落在他颈侧。</p>

“……你长大了。”安菲尔轻轻说。</p>

郁飞尘是预备和这人宣告决裂的，没想到安菲尔轻飘飘几句话，演变成了这种温情脉脉的场景。他硬是没有低头。</p>

你长大了。这话听着刺耳，因为来迟了，错过了他还会为这种话感动的年纪。</p>

真心或假意都无所谓，迟了就是迟了。</p>

郁飞尘说：“为什么要带我去乐园？”</p>

“你坠机牺牲，我有责任。”</p>

果然如此，就像他自己当初带回白松一样。至于为什么没有像白松一样继续被带去永夜之门，郁飞尘不想再问，没准是少给创生之塔交了钱。</p>

他声音略带沙哑：“我不想去。”</p>

安菲尔眨了眨眼：“可你答应了。”</p>

郁飞尘：“……”</p>

他有点想打人。打死最好。</p>

郁飞尘说：“我不清醒。”</p>

安菲尔眼中现出思索神色，思考把郁飞尘重新塞回去的可行性。</p>

半晌，他说：“没办法了。”</p>

“我刚到乐园的时候没见过你。”郁飞尘说：“为什么现在又跟着我？”</p>

“初进入永夜之门，担心你会遇到危险。”</p>

盥洗室门被重重关上，安菲尔看向门后郁飞尘模糊的身影，垂眼思索。</p>

他终于迟而又迟地发现一件事，这人好像有点……生气。他已经有许多个纪元没见过在自己面前生气的人了，因此刚才只觉得怪异，并没有想到什么。</p>

但以独立身份来到乐园，又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吗？</p>

洗手台前，郁飞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八九岁的外表青葱年少，一百年也没长进什么。他拧开黄铜水龙头，把脸浸在冰凉的冷水里。往事一幕幕浮现，那种情绪由来已久，绵延一个纪元，非要用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才能彻底消灭，此时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心里满是烦躁。</p>

出来之后，他看见安菲尔在书桌上低头摆弄一堆零件，煤油灯照着那里，金发和零件一起闪着亮晶晶的光。“安菲尔爬梯|子继而摔死”这件事并非不可能发生，郁飞尘没管安菲尔在做什么，直接去了上铺，挂外套，拉被子，闭眼，眼不见为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