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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问问,立恒到底想干什么?”
酒楼的房间里,响起成舟海的声音,宁毅双手交叠,笑容未变,只微微的眯了眯眼睛。
能够跟随着秦嗣源一道办事的人,心性与一般人不同,他能在这里如此认真地问出这句话来,自然也有着不同以往的意义。宁毅沉默了片刻,也只是望着他:“我还能做什么呢。”
“老师下狱之后,立恒原本想要抽身走人,后来发现有问题,决定不走了,这中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我猜不出来。”成舟海拿着茶杯转了转,“我与立恒相处不久,但对于立恒行事手腕,也算有些认识,见事有不谐,投靠童贯,若只为求存,我也就不说今日这些话了。”
他心中有想法,但即便没有,成舟海也从不是个会将心思表露在脸上的人,话语不高,宁毅的语气倒也平静:“事情到了这一步,相府的力量已尽,我一个小商人,竹记也被动得七七八八,不为求存,还能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立恒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师去后,留下来的东西,要说有所保存的,就是立恒这边了。”
“多数交给广阳郡王了。”
“那也是立恒的选择。”成舟海叹了口气,“老师一生为国为民,自他去后,虽树倒猢狲散,但总还是留下了一些人情。过去几日,听说刑部总捕头宗非晓失踪,另一位总捕铁天鹰怀疑是下手,他与齐家幕僚程文厚联系,想要齐家出面,为此事出头。程文厚与大儒毛素关系极好,毛素听说此事之后,过来告诉了我。”
宁毅沉默片刻:“成兄是来警告我这件事的?”
成舟海不置可否:“我知道立恒的本事,如今又有广阳郡王照拂,问题当是不大,这些事情,我有告知宁恒的道义,却并不怎么担心。”他说着,目光望了望窗外,“我怕的是,立恒如今在做的事情。”
房间里沉默下来,成舟海的声音,随后低缓地响起。
“自老师出事,将所有的事情都藏在了背后,由走变成不走,竹记背后的动向不明,但一直未有停过。将老师留下来的那些证据交给广阳郡王,他或许只以为要借刀杀人,心中也有提防,但我却觉得,未必是如此。”
“有些事情是阳谋,动向给了王爷,他就算心中有提防,也免不了要用。”
成舟海摇了摇头:“若只是这样,我倒是想得清楚了。可立恒从来不是个这样小家子气的人,留在京城,即便要为老师报仇,也不会只是使使这等手段,看过往行事,我知道,在绸缪什么大事。”
微顿了顿:“宗非晓不会是杀的,一个小小的总捕头,还入不了的法眼,就算真要动他,也不会选在第一个,我怀疑要动齐家,动大光明教,但或许还不止如此。”成舟海在对面抬起头来,“到底怎么想的。”
宁毅看了他片刻,诚恳答道:“只是自保而已。”
成舟海表情未变。
宁毅道:“我原本只是想走的,后来忽然发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尚在京城,铁天鹰这些人便在打我的主意,我与绿林、与世家结怨无数,暗中动了心思但是未曾出手的又有多少。试想我回去江宁,成国公主府暂时庇护于我,但康贤也已经老啦,他庇护得了多久,到时候,铁天鹰、宗非晓这些人还是要找上门来,若求自保,那时我还是得去找个高枝攀攀,因此,童王爷过来祭奠秦相那日,我顺势就把东西交出去了。其时我尚有选择,总算是一份功劳。”
“有些时候上了台,问题在于下不去。”宁毅将后背缓缓靠在椅子上,双手交握着放下来了,“我将东西交给广阳郡王,他总是要承我一份情的,而且他是军队系统的人,这些人最不讲道理,旁人若要动我,跟我在其他人的旗下,办法就大有不同,但我入了这一边,与他们的冲突,也是最少。在广阳郡王府待一段时间,我低眉顺目一点,王爷自然会觉得我不过尔尔,他的注意力不再放过来的时候,我一个经商的,就也能往南面抽身,顶多每年郡王大寿,我叫人送来几车贺礼,如此一来,各取所需。我也总算是借坡下驴。”
他语气平淡,说的东西也是合情合理,事实上,闻人不二比宁毅的年纪还要大上几岁,他经历此时,尚且心灰意冷,就此离京,宁毅此时的态度,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成舟海却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但我心中是不信的。宁贤弟啊……”
他张了张嘴,然后道:“老师一生所愿,只为这家国天下,他行事手段与我不同,但为人为事,称得上堂堂正正。女真人此次南来,算是将许多人心中妄想给打破了,我自太原归来,心中便知道,他们必有再度南下之时。而今的京城,立恒若真是为心灰意冷,想要离开,那不算什么,若真记着宗非晓的事情,要杀几个刑部捕头出气,也只是小事,可若是在往上……”
“……齐家、大光明教、童贯、蔡京、王黼、李邦彦、梁师成……这些人,牵一发而动身。我看过立恒的行事,灭梁山的心计、与世家大族的赈灾对弈、到后来夏村的艰难,都过来了。旁人或许小看,我不会,这些事情我做不到,也想不到如何去做,但若是……要在这个层面动手,不论是成是败,于天下苍生何辜。”
成舟海以往用计偏激,行事手段上,也多工于心计,此时他说出这番话来,倒是令宁毅颇为意外,略笑了笑:“我原本还以为,成兄是个心性激进,不拘小节之人……”
“成某用谋一向有些偏激,但此一时、彼一时了。初在相府,我行事能有结果,手段反在其次,到如今,成某只求女真南来时,这满城百姓,能有个好的归所。”
宁毅沉默下来,过得片刻,靠着椅背道:“秦公虽然去世,他的弟子,倒是多半都接下他的道统了……”
“然则,立恒却与家师的信念不同。是真的不同,因此,每能为非常之事。”成舟海望着他说道,“其实薪尽火传,家师去后,我等担不住他的担子,立恒若是能接下去,也是极好的,若之所为,为的是预防将来女真人南下时的灾祸,成某今日的担心,也就是多余的。”
“我答应过为秦老将他的书传下去,至于他的事业……成兄,如今我都不受人重视,做不了事情的。”
“有些事情,不是说做不了就能不做的。我自太原出来,见过生灵涂炭是什么样子,我也好,立恒也好,只要想做,总有些做事的办法。”
宁毅点了点头。成舟海的说话平静坦然,他先前用谋虽然偏激,然而秦嗣源去后,闻人不二是心灰意冷的离开京城,他却仍旧在京里留下来,听说有人要动宁毅时,又能过来警告一番。这位在太原九死一生、回京之后又京里师门巨变的男人,当褪尽了背景和偏激之后,留下的,竟只是一颗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宁毅与秦嗣源行事不同,但对于那位老人,向来尊敬,对于眼前的成舟海,也是不能不敬佩的。
儒家的精髓,他们终究是留下来了。
他只是点头,没有回答对方的说话,目光望向窗外时,正是中午,明媚的阳光照在葱郁的树木上,鸟儿来去。距离秦嗣源的死,已经过去二十天了。
“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跟秦老说。”
在那沉默的气氛里,宁毅说起这句话来。
“早几年,为方七佛的事情,我在南面与刑部、与大光明教都结了梁子,其时密侦司在冲平县城一带的负责人,叫做郝金汉,在那次行动中配合了我的行事,我离开之后,林恶禅找到了他,郝金汉一家被杀。消息传过来以后,秦老让人将这份消息封存起来,不让我看到。”
他顿了顿:“这一次秦老被入罪,我在整理往日资料时,找出了这份东西。当时他正在狱中,后来又被入罪发配,每次见面,有众多大事缠身,我总是忘了去说。最后那次在城外送他,我手头上各种麻烦事情一堆,回过头时,记起这件事,又忘了开口,当时心想待到手中事情定下,找个机会,总能去打个招呼。”
“然则,再见之时,我在那山岗上看见他。没有说的机会了。”
他说到这里,又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子:“成兄,我等行事不同,说的没错,那是因为,们为道义,我为认同。至于今日说的那些事,向齐家向蔡太师等人报个仇捣个乱……太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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