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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平府回到二贤庄之后, 单嫣便犯了难。</p>
倒不是说二贤庄不好。</p>
自回来伊始,单家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住的屋宽敞, 使唤的人手也比北平王府足足多了三倍。</p>
只要她开口要什么东西,还没伸手,便已经有人把东西给塞她跟前来了。</p>
算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p>
唯一尴尬的只是……</p>
二贤庄的人,她没几个认识。</p>
除开在北平就结识的齐彪李豹、王伯当和单雄信之外,二贤庄每日来来往往几百张的面孔,就没有一张是她叫得出名字的。</p>
装失忆这桩事儿,早在北平忽悠王伯当的时候就已经用过了,现下再用已经不好使。</p>
所以这些天来,单嫣只得闭门不出。</p>
不出去就不会碰见人, 碰不见人就不会尴尬。</p>
是以,她在那一方院子里一宅就是大半个多月。</p>
一晃便到了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p>
单嫣一开始还在琢磨,等回了二贤庄之后,她现在那个哥哥单雄信定然是要对他训话一番的。</p>
她连怎么应付的话都想好了。</p>
可到最后,却根本没见着单雄信人。</p>
不止单雄信,连王伯当、齐彪李豹几个她都见不着。</p>
一问身边的丫鬟,方才知道他们甫一返回山西,第二日单雄信便带着王伯当去了南边湖北处理庄上的一些生意事务, 而齐彪李豹二人也跟着返回了自己驻守的大羊山。</p>
单嫣倒松了一口气。</p>
一路回山西的时候, 单雄信便板着一张脸没跟她说几句话, 显然是肚子里憋着火气。</p>
不在倒好,省去一顿骂。</p>
这些日子以来,过来她院子当中照看她最多的,便是单雄信的正妻、她现在的二嫂常氏夫人。</p>
二贤庄上下的人口虽多, 可是如今单家本家的人却只有她并单雄信兄妹,再加上常夫人,一共三人。</p>
常夫人是个南方女人,相比她二哥单雄信的粗糙,她就嫩得跟豆腐一样。</p>
模样温温和和的,笑起来的时候软绵绵的,说话时,声音就如同潺潺流水一般。</p>
常夫人知道单嫣在北平府的时候遇到过一些不好的事,因此在她回二贤庄之后,便处处小心照顾着她。</p>
单嫣身边一应的吃住行,皆是常夫人一手打理。</p>
知道单嫣晚上常常被噩梦惊醒之后,常夫人便主动搬到了单嫣的屋子,与单嫣同寝同食。</p>
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单嫣哭着睁眼,面前总是常夫人捧着她的脸,替她擦眼泪,温声哄话叫她别怕。</p>
一开始的时候,她与常夫人并不熟识,心中到底还有几分隔阂。</p>
可久了,却觉得有这个温柔的二嫂在身边板着格外安心。</p>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单嫣做噩梦的次数便越来越少。</p>
伴着这个二嫂每日说说话,散散心,单嫣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多了起来。</p>
自从北平回来这一场大病,单嫣越发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差。</p>
之后不久会发生的事情单嫣心知肚明,隋炀帝继位,天下民反,瓦岗乱世当起。</p>
那时候,她跟在单雄信身边,这样的身体素质根本就是累赘。</p>
所以单嫣当时委婉地跟常夫人表示了一下自己想要强身健体的想法。</p>
没想到常夫人听完倒是欣然同意:“你回来之后身子便弱,想要多动一动也是好的。”</p>
把话说好,常夫人遂每日叫着小丫鬟在院子里带着单嫣踢毽子,偶尔也叫单家的下人教她练一些拳脚刀剑上的皮毛。</p>
这般的日子过下来,倒也是真的逍遥。</p>
黄昏后,二贤庄里敲过申时的梆子。</p>
单嫣如同往常一样,随着常夫人在她屋子里用饭。</p>
单嫣今日午后方才与小丫头踢完毽子又练了一套剑法,肚子饿得咕咕叫,传了晚饭之后便坐在桌子边风卷残云地扒了两大碗饭。</p>
吃完把筷子一放,人往椅子靠背上一瘫,就捂着肚子便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p>
别的不说,在自己家就是好。</p>
想怎么吃怎么吃,一点规矩都不要。</p>
哪跟她当时寄居在北平王府似的,夹一口菜都要反复打量罗艺的脸色。</p>
“吃饱了?”那头常夫人还捧着碗细嚼慢咽地吃一个丸子。</p>
见单嫣把碗筷一搁,她便笑眯眯地停口问话。</p>
“你不是上回说我做的这个丸子汤好喝吗?我今日特地叫人去镇上屠户家买了新鲜的肉剁碎了,又混了些虾仁在里头,配着你爱吃的平菇做的,如何?”</p>
常夫人温柔又厨艺甚好,单嫣时常感觉跟着她就跟多了个妈一样。</p>
“好吃好吃!二嫂做什么都好吃!”单嫣赶紧点头如捣蒜。</p>
常夫人小女人得很,一听单嫣夸就抿嘴绵绵柔柔高兴的笑:“你若是喜欢,我这几日变着花样给你做。难得你胃口好,多吃一点儿,好好把身子养回来。前几日你二哥差人给我来信,说这几日便要回庄子里的。到时候,他见着你又是生龙活虎的了,岂不高兴?”</p>
单嫣原本笑着的脸一时间就僵了:“哥哥近日就回来?”</p>
她其实是有点不想让单雄信这么早回来的。</p>
单嫣穿过来之前,身子原本的主人便是任性偷跑离家出走。</p>
而等单嫣穿过来之后,直接又闹了这么大的一摊事。</p>
从北平折返山西的一路上单雄信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看。</p>
单嫣潜意识觉得,她这个哥哥之所以一直忍着脾气没冲她发,就是等着今次从湖北折返回来之后,关门放狗,跟她新账旧账一起算。</p>
一想到这个,单嫣便一个激灵。</p>
常夫人抿了口汤,嘴角上梨涡轻轻荡漾:“是呀。好不容易把你接回来,他跟着又去了南路处理生意,连一句话都未曾好好与你说。这会儿事情办完,还不得赶紧回来看看他这宝贝妹妹?”</p>
单嫣尴尬一笑。</p>
……大可不必。</p>
常夫人放下手中汤匙,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害怕你二哥教训你。可阿嫣,有些事情你却是该听一听你哥哥的教训。大哥过世之后,你这般任性就跑出去,还扬言要替大哥报仇。你可知道你二哥听到这消息之后有多担心?一两个月,放出去的人连你一丝消息都打听不到,你二哥整夜整夜都是辗转反侧的,生怕你在别人手里吃了亏,受了欺负受了委屈。”</p>
常夫人摇了摇头:“阿嫣,不是二嫂说你,如今你长大了,也该懂事一些,别叫你二哥再替你操心了。你生下来,公爹和婆母就没了,大哥身为长子一力承担的单家的重责,你几乎就是你二哥牵着长大的,跟他的一块心头肉一样。他从小到大地捧你在手心,什么好的都巴巴地给你找过来,纵得你如今这一身骄傲的大小姐脾气。阿嫣,此番北平之行这般凶险,你二哥为了你肯跳进罗艺的手里,二嫂我听了当真是心惊肉跳。往后,你这脾气真该收一收,别再叫你二哥伤心难过,知道吗?”</p>
单嫣听着常夫人这话,只觉得心中不是滋味,闷闷地难受。</p>
单雄信如此疼爱自己的妹妹。</p>
可真正的单嫣早在北平府的花酒青楼当中就没了,现在只剩她这个冒牌货顶着这具壳子。</p>
若是单雄信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该当如何呢?</p>
原本的单嫣究竟一开始死没死,她不知道。</p>
可归根究底,她到底是那个挤走了原主的人。</p>
占了别人的身体,再义愤填膺打鸡血地说什么“我要替原主好好活下去”的话,这事单嫣干不出来。</p>
因为她是捡了便宜的那个。</p>
常夫人见单嫣一直低头不语,以为自己是戳中她的伤心了,连忙又缓下口气:“阿嫣,你也别怪二嫂说话难听,就是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你二哥溺爱你,二嫂就不得不点醒你一些。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你现在还在家做姑娘,还有家里人替你点明,等你过些时日出阁,婆家那儿谁会与你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现在听点难听的,总比日后吃亏强。”</p>
单嫣忙起身至常夫人身边,躬身抱住她手臂,声音里带着一丝撒娇:“二嫂,我没有生气,你说的这些话,我都知道是为了我好……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人跟我说这些……”</p>
常夫人见她突然有些小女儿作态,不由得好笑。她抬手轻轻一拧单嫣的嘴,怪嗔:“从前你在庄子上的时候,我不天天跟你说这些话么?怎么就又是从来没人与你说过了?”</p>
单嫣垂眸腼腆笑起来,没跟常夫人解释。</p>
她在那边的时候,向来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谁会咸吃萝卜淡操心跟她说这些?</p>
这种逆耳忠言,她确实是第一次听。</p>
单嫣坐到常夫人身边,抱着她手臂,头靠着她的瘦弱的肩膀,低声腼腆笑:“谢谢你,二嫂。这段时日,谢谢你待我这么好。”</p>
“你这是怎么的?听起来倒是怪叫人难为情的。”常夫人抿嘴笑起来,宠溺地拍了拍单嫣的手,“咱们是一家人,二哥二嫂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呀?”</p>
单嫣松开常夫人,低头道:“二嫂……往后,我不会再叫你们操心的。”</p>
常夫人失笑,正想再损她几句,却突然听见外头廊下一连串脚步声匆匆靠近。</p>
“夫人,夫人——”</p>
外头传来下人兴冲冲的喊话。</p>
屋内常夫人与单嫣都是一惊,转过头去,就见到下人大喘气跑进来。</p>
也不歇一歇,抬头就冲着她二人笑道:“夫人,三小姐,二员外回来啦!”</p>
“老爷回来了?”常夫人一听,连忙喜出望外起身眺目。</p>
单嫣心中也是一凛,赶紧搀着常夫人往门边走去。</p>
立在门廊下,远远便望见影壁后折出来一列人马。</p>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最前,身后跟着两列长蛇似的家仆。</p>
约莫十七八个,手里皆举着火把。</p>
亮子油松,将这庭院照亮得如同白昼。</p>
单雄信人高马大走在最前,侧后跟着一袭雪衣目光凌然的王伯当。</p>
这么一列队伍迎面走过来,倒真是有绿林总瓢把子的气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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