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现实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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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门口的气氛有一点尴尬。</p>

武叔跟武婶用眼神交流, 二老的内心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p>

尤其是武婶，前不久她还站在这里脑补早早成为她女婿的画面，结果呢, 他是带着对象来的，对方是男孩子……</p>

男孩子也蛮好的。</p>

可早早的对象是男孩子就不太好了。</p>

武婶偷偷掐了一下老伴的胳膊，小声说：“早早有对象了，那咱闺女怎么办？”</p>

武叔：凉拌！</p>

什么咱闺女怎么办，早早谈对象跟咱闺女有个啥子关系, 吃饱了撑的瞎操心。</p>

武婶给老伴使眼色：“早早会不会是一个人过得太闷太苦了, 只想找个伴，刚好那孩子出现了, 他就糊涂了？”</p>

“老武你仔细看看, 那孩子跟早早的妹妹晨晨差不多大，早早会不会是把他当兄弟, 搞混了感情？真的我电视看得多, 我比你懂，那话怎么说来着，同情不是爱情，陪伴不一定是告白……”武婶碎碎叨叨，一副毕生所学都拿出来了的样子。</p>

武叔被武婶叨的有那么点信了, 他对陈仰招手：“早早, 你过来, 我跟你说点事。”</p>

然后武叔就看到陈仰往他这边走来，那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p>

再然后，陈仰剥了三个奶片给少年，全都是喂到嘴边的。</p>

武叔：“……”</p>

算了算了，没必要说了, 这要不是爱情，那他两眼珠子就是摆设。</p>

武叔扶着武婶走后，长廊静了下来。</p>

陈仰把棒球帽拿下来，扒了扒长了一点的头发：“其实在这里，假的就是真的。”</p>

朝简低头看他。</p>

“世界是假的，社会关系是假的，负负得正。”陈仰说。</p>

朝简：“……”</p>

“假的就是假的，即便不是在做任务，你也要记住这一点。”他掐陈仰的脸，“能听懂我说的吗，哥哥。”</p>

陈仰的脸被捏得生疼，他看着朝简的眼睛，声音模糊道：“昂啊。”</p>

这里相当于是一个大型幻境。身处在幻境里的人不能产生这个地方跟现实世界没区别的想法，因为那会影响自己的信念。</p>

一旦信念动摇了，内心就会变得不再坚定，前进的脚步也会慢下来。</p>

偏偏人是情感动物，很容易被七情六欲左右，会在不知者不觉中迷失自己，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p>

所以孙文军和朝简都要他重视家里的那本书，那是通往现实世界的灯塔。</p>

这里再真也是假的，还是要回家。</p>

陈仰收了收心思，他敲敲病房的门：“武玉，是我，我进来了啊。”</p>

说着就开门往里面走，他发现身后没脚步声，奇怪地回头看向朝简：“你不和我一起进去？”</p>

朝简站在原地：“我在外面等你。”</p>

“那好吧，我跟武玉聊一小会就出来。”陈仰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别走远了。”</p>

“我不走。”朝简动了动唇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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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进去以后轻轻把门掩上，他一扭头就和病床上的武玉打了个照面。</p>

上次他看到武玉的时候，她的男人头变成齐耳短发，现在头发都到肩膀位置了，整齐的发梢贴着她的脖颈。发型的变化让她看起来不再像以前那么干练冷淡，气质多了两三分岁月安稳的柔和感。</p>

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武玉的内心世界都在她的眼睛里面。</p>

那是一片疮痍。</p>

陈仰觉得他那次见到的武玉是刚刚逃过一场灾难，而现在的她给他的感觉是……回到了灾难现场。</p>

整个病房都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p>

陈仰把果篮放到桌上，他拉开椅子坐下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打量武玉。</p>

“你晕倒那天，康复院的护士给我打了电话。”陈仰率先开口，“你手机里的联系人只有我一个。”</p>

武玉没有反应。</p>

陈仰在等武玉解释。虽然蒙住他眼睛的那块布已经被朝简揭开了十分之九，他也猜到了武玉身上发生的事。</p>

难言的寂静持续了两三分钟，被一声轻响打破。</p>

武玉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扔到了地上。</p>

陈仰的视线追了过去，那是一个美少女战士摆件，小小的，做工谈不上有多精致，却也是惟妙惟肖。</p>

在陈仰重置后的记忆里，这摆件是武叔给武玉买的，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到了高中还放在床头。</p>

武玉爸妈大概是觉得把她喜欢的东西放在病房里，她能感受得到。</p>

陈仰走过去捡起小摆件：“你是不是发现你的人生是假的了。”</p>

这句话透露出了巨大的信息量，足够武玉抠掉自己的伪装，她躺在病床上面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布满嘲讽之色。</p>

武玉劝告陈仰不要挖掘真相，可她却一直在挖掘，既痛苦彷徨又控制不住。</p>

最终让她挖出了真相。</p>

青城是假的，三连桥是假的，父母是假的，全都是假的，身边的那些人里面只有陈仰可以信任。</p>

这是她昏迷前只留下陈仰手机号的原因。</p>

“你是怎么知道的？”武玉动了动干涩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陈仰。</p>

陈仰把摆件放到床边的柜子上面：“朋友和我说的。”</p>

武玉没有关心陈仰的朋友是谁，都对他说了什么，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没出院前我就在查了……”</p>

“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做完任务回来会习惯性地焦虑不安，去一个地方会下意识寻找逃生通道，阿景带着我看了很多医生却没什么用，直到我们查到一个女人手里有针对任务者精神创伤的熏香，可不论我们怎么查都查不到她的联系方式和住址，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武玉抠着干净整洁的指甲，“直到你回来的当天早上，一通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面，对方就是我要找的人，她说要跟我谈一笔交易，约好在我家谈。”</p>

“那天……也就是你来找我的那天，我在家里等那个女人，”武玉说，“她叫丁会春。”</p>

陈仰摸手机壳的动作微顿，他没想到会从武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p>

“丁会春来之前，我和阿景进了任务，他死在了里面，我一个人回来了，”武玉抄了一把发黄的头发，眼睛看向窗外，“阿景不在了，我还是需要熏香，我要治病。”</p>

“我在等丁会春期间坐立难安，当我打开房门看到你的时候我很意外，我们聊天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克制着不耐，我想让你快点走，你只是个新人，心理素质很一般，我不太想让你接触到丁会春。”武玉说到这里笑了一下，“谁知道对方是冲着你来的。”</p>

陈仰听着下文。</p>

“交易的内容是，她给我熏香，我需要在你向我打探任务相关的时候，适当地引导你，并且劝住你。”武玉笑出声，“我得感谢‘陈仰青梅’这个身份，不然她不会找上我。”</p>

陈仰也想笑，难怪他每次跟武玉说起自己的疑惑，武玉都会让他管住好奇心。</p>

丁会春跟他非亲非故，不会为了担心他的阈值情况找武玉谈交易，想必是朝简的委托。除了这个原因没别的可能。</p>

陈仰往门口看了看，没看到朝简，他划开手机发了个信息过去。</p>

陈早早：在干什么？</p>

朝简：在等你。</p>

陈仰把手机按掉，抬头问武玉：“几个月前，你为什么会昏倒在康复院门口？”</p>

“为什么……”武玉收起脸上的笑意，“那天早上我来康复院检查身体，到门口的时候进了任务世界。”</p>

陈仰的瞳孔微微一缩：“任务背景是康复院B区？”</p>

武玉丝毫不意外陈仰能提起这个地点，她淡淡道：“对，康复院B区。”</p>

接下来病房里只有武玉的声音，她用读一篇文章的口吻讲述了自己在那个任务里的一切。</p>

其实总结起来很简单，那就是武玉查到了一份电子版重置登记。她在那份记录里看到了自己的头像。</p>

武玉虽然查了很长时间，也一直怀疑青城的真实性，可当她看到自己的重置记录后还是体会到了灾难性的崩溃。</p>

重置后的她叫武玉，住在三连桥，是家里的独生女，跟陈仰一起长大……</p>

都是假的。</p>

那份记录上没有她重置前的信息，所以她不知道原来的她叫什么，亲人都有谁，她只有全部通关才能想起来自己的两个人生。</p>

可她完不成任务了，她的信念崩塌了。</p>

因此武玉做完任务回来就昏倒在地，头上的伤是磕破的，她不想醒来，她想就那么睡死过去，可她没死成，她还是醒了。</p>

武玉讲完了就平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p>

陈仰的心情很复杂，没曾想他之所以还记得武玉，不是因为她没被重置，而是因为他们重置后的社会关系有交叠的部分。仅此而已。</p>

“03它……”陈仰半晌问。</p>

“它是阿景送给我的。”武玉打断陈仰，她又笑了一声，这次的笑容和前一个不同，温暖中掺杂几分感伤，“我在B区做任务的时候看到了一对警犬，查出它们生了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在B区，只有老三不在，也不知道阿景是什么时候去了那，他死之前都不跟我说。”</p>

陈仰听到这明白了过来：“那03为什么认识我？”</p>

“它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盯着我看，你不会不知道。”陈仰又说。</p>

武玉没睁开眼睛，神色麻木：“03熟悉你的原因只有一个，你也进过B区的任务点，和它接触过，只是你被重置了，忘了。”</p>

陈仰往椅背上一靠，当初那个宠物医生的话在他耳边回响。</p>

“小狗以前不叫的话，只有一种可能，怕生。”</p>

“你朋友那让它不舒服。”</p>

“它更喜欢你周围的环境，所以它会叫。”</p>

“它喜欢你。”</p>

“人与人不同，狗也与狗不同，每只狗表达喜爱的方式都会不一样。”</p>

陈仰捏了捏手指，03的基因和普通的狗不同，哪怕他重置了，它还是认得他。</p>

“这像不像一个游戏，我们是玩家？”武玉忽然出声。</p>

陈仰没给回应。</p>

“可这不是游戏，我想卸载不玩了都不行。”武玉讽刺道，“死也死不掉，只能死于任务相关。”</p>

武玉把手放进了被子里面，只有任务分高的任务者才会有二次重置，也就是比其他任务者多一条命。</p>

这是她的最后一条命了。</p>

“这个世界是虚拟的，假的，青城相当于是一个主城，康复院是重生点，所有任务者都集中在主城，剩下的要么是还没长大的小任务者，要么是Npc，任务者会有一段人生阅历，一个复杂或简单的社会关系，他是你父亲，她是你母亲……修改一下基因组成一个家庭，实际上他们是陌生人，没有任何关系。”武玉轻飘飘地抛出来一枚重磅炸|弹，“真实世界应该已经灭亡了，留下的只是碎片，只有被选中的任务者们才有重新获得生的机会，所以每个任务者都绑了一个身份号，出去了就能活下来，成为某个世界碎片的公民。”</p>

陈仰口干舌燥：“应该？”</p>

“我的直觉。”武玉睁开红得骇人的眼睛，残酷地告诉陈仰，“很难理解吗？世界毁灭就像一面镜子破碎了，碎片有大有小，那些大块的被挑出来，做成了我们的任务点。”</p>

陈仰的面部肌肉绷紧，朝简说任务点是现实世界的碎片，他当时就通过碎片想到了破碎，没敢往下想。</p>

此时此刻他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朝简没有揭开的十分之一似乎已经被武玉揭开了，他硬生生看见了那一块天地崩裂的黑暗。</p>

陈仰甚至怀疑朝简料到武玉会揭开剩下的那个角，所以才不进来。那是朝简不忍心告诉他的部分，他用力咬了下食指关节，听到自己竭力冷静的声音：“还是要往前走。”</p>

“都没家了。”武玉再次闭上眼睛。</p>

“那也要往前走！”陈仰抑制不住地吼了出来。</p>

陈仰吼完就跑出病房，他在门口胡乱寻找朝简的身影，人呢，去哪了？不是说在原地等他的吗？</p>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头出现了朝简的身影，他向陈仰走来，眼里是能容纳一切风浪的深海。</p>

陈仰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朝简，他的额角鼓起青筋，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真实世界还存不存在”“家真的没有了吗”。</p>

那两个问题蹦到了他的唇齿之间，然而他问出口的却是：“我们是不是真的？”</p>

朝简微弯腰看他，目光深而温柔。</p>

那份温柔背后是无限的虔诚和执着，你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p>

陈仰握住朝简的两只手，力道紧了又紧，是真的，我们都是真的。</p>

必须是真的，这是唯一的信念，不能丢了。</p>

他要和他对象走到终点，跨过那条线看看外面究竟是什么，究竟有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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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从康复院回去后就生病了，之后他烧退了又起来，反反复复，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一月，恢复过来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冬天。</p>

“天气预报说下周会有小雪。”陈仰蹲在阳台看小狗抱着玩具鱼啃，余光瞥一眼不远处的盆栽，花苞还是老样子。</p>

朝简在晒被子，闻言道：“你想吃火锅？”</p>

“要不怎么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呢，就是懂我。“陈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了，我忘了问你了，你那丑不拉几的花盆……该不会是……”</p>

朝简道：“是我画的。”</p>

陈仰松口气，他就说他的艺术细胞不会少到那个地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