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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黄青嫩交替的竹叶似刀,掠过素衣,脚下无路,满是枯草锐枝,她好几次被绊倒,扶着竹竿又跄跄起来,前方到底掩埋着怎样的瑰宝无人比她更明了。听闻遥远的西处有种大小不一石块堆砌起来的玛尼堆,是西边人民神圣的祭坛,取自三世如来心咒八字真言,视线落尾处的这座小小的青石丘,又在祭奠谁?
初五的脚步停驻在三丈外,视线伴着萧索落叶枕在女子的肩头,只见她小心翼翼,几尽虔诚地捡净石碑上的落叶,她深深呼吸,闭起眼睛覆手于石碑,似是在极力感受碑上诔文的锋利,而其动作的柔婉,却让人觉得她在抚着谁冰冷的脸庞。
“我来了,俏和尚……”尾音深深的缱绻不知何时染上湿润,“我以为我不会再来了……没想到临走之际还是想来跟你道个别,我这便要上京去了,小半年不得空回来看你……莫要生气才是。”话及此处,红坟却被自己逗笑,“你何时生过气?你连愠色都不曾有过半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若是哪一天我惹得你生了气,那便是我有了真能耐了,可笑的是最近我才发现我并没有这个能力……在你的面前,我也不过是汝佛眼中的俗门一物,堪堪不得特殊……罢了,谁教赠我欢喜的也是这样的你……”叹息声太过冗长,长到几乎分不清是竹林摇曳还是她近乎粘稠的声线,碑前女子的羽睫倏忽绽开,她定睛碑前风化的浊褐字迹,眼中的混沌忽而清明,只听她吟吟酷笑突兀迷离“我啊……大概是恨你的……恨你如此不惜命,恨你把他人的性命摆在天秤上加持了太多筹码,而你本身却如鸿毛浮萍,只够供他人消遣……明晃晃的就像是……”
红坟咽下喉中翻涌而出的颤抖,哽噎着“一个玩笑……”
“我不原谅啊,此尘……”女子低头猛吸鼻子,又恶狠狠抬起头“我没有办法原谅……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啊……”你们都忘了,我是怨祖啊,是这天地间第一缕因执念无消辗转而成的邪戾,我多的是看不开的执拗,多的是黄河水也冲不散的执念……无忱让我放过你,好,我放过那些你本想让我放过的人,而那将你当做玩偶的高官权贵,我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缄默的空气凝滞半许,碑前的女子忽地挑起自己的一簇鬓发,双指化匕,轻轻一划,垂发堪比落叶凋零在手,她紧紧攥着长发,心下暗暗发誓,后随手挑了块小石将落发压于碑前。
这样的行为场面遥在她身后的三人解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再次起身的女子周身多了一抹磐石般的坚定,肉眼可见她背脊英挺,回身利索;瞥见三个同伴时候,她眼中的那些狠绝又如星空下海浪挤打出的泡沫,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里……是此尘师傅的衣冠冢?”灵鹊记得,此尘的尸身在那场弥天大火里焚作芥粒,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后与残垣断壁混杂在了一起,哪里还能寻得到他的残身起灵?心下翻腾不安的咕噜,她担忧的视线扫过红坟全身。
红坟微微颔首,视线的余光似乎还黏留于身后的冢上。
“红坟……你可知断发于人情的含义?”鸨娘博闻,她想给身侧的前花魁解释解释她方才举止有多么的……让人惊愕。
素衣女子上眼睑无力地垂落,摇摇头“不就是决然之意?我只知我想这么做,这是我的决心。”她才不管人世的规则,于她来说这是毒誓。
原来她明白!“当真?你当真这般决定了?”灵鹊大惊失色,她年纪尚轻,风华正茂,怎可做这般打算?
“废话。”万怨之祖讨厌旁人质疑她的决定,虽然身旁一直是她喜爱的丫头,但还是赠了她一记白眼。
灵鹊忽地怀疑起自己前些年教给红坟的礼教是否太过刻板,明明当年她最不屑的便是那些女戒,女贞之类的书籍,怎如今开始言传身教起来……“你何时变成了这样……”还是当初那个放火烧了许府书斋的叛逆女子吗?
“我怎样了?”这报仇之事还需旁人置喙?红坟尾音夹裹了点点愠怒。
鸨娘觉得自己脾气这么多年也该练就个喜怒不形于色了,现下到了红坟这里怎么一戳就破泄露地毫无章法呢?她拦下红坟径直朝马车而去的脚步,终是忍不住心口那憋闷了许久的问题“那……那……缨公子怎办?”比起疑惑,口吻更像是质问。
红坟的脚步一滞,身子僵跄在原地,头也不回愤愤“这是我的事,不容他置喙,况且此事已成定局,他顶多是个旁观者的身份……”心底还有些虚的,必不能让无忱知晓这件事,若他再出手阻拦……铁定是完不成了,唯一庆幸京都离轶城大几千里,即便他提前预知自己想杀那些发布命令的掌权者,光靠那一咒“千里行,跬步为。”是铁定赶不上的,待他来到京都,黄花菜都凉了;这般想着,心中骤然一阵爽快。
“红坟!?”灵鹊强制性地掰过前者的身子,强迫她看着自己,视线如是摇曳的烛灯照进她这双明镜似的瞳孔里,“摸着你的良心说话,缨公子他怎就是个旁观者了?他……他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你从未发现他倦怠的视线瞥向你时总会缀上熠熠星辰?
“多么……”红坟冷哼,“这只是交换的代价而已。”视线与灵鹊交织在在一起,前者沉下语气严肃道“小鹊儿,他有求于我。”指不定哪天就打上我身上另一半灵修的主意了……那小子,如今已长成缄默清冷的模样,而那只是他的外表,是他迷惑旁人的计量,生而丰神俊秀是他的本事,能令旁人得此淡漠印象也是他的本事,而红坟则见识过他跪拜在地祈求力量的卑微模样,以及潜藏在卑微之下那颗孤高却绝不清寡的心;能忍得了最谦卑的礼拜,就攀得起最高格的野心。
“你总说他有求于你,他到底求了你何物!?”灵鹊亦被激地满脸赤红。
红坟张口结舌,目光流连在灵鹊怒气腾腾的面容上,半晌,她怏怏摇头失笑起来“我到底在干什么,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甚是无趣……”她轻而易举挣脱灵鹊的禁锢,冷着眸转身离去。
“红坟!你又这般!”这般,像一面密不透风的高墙!明明是个对热闹如饥似渴的人,却总在不经意间突兀地落寞起来,便好像旁人的存在都聊胜于有,都是空气,都是花花草草,全全配不上她的一颦一眸似的。灵鹊最恼她这般兀自的困顿,她脸上的表情明明在叫嚣着害怕孤独,却自将画地为牢。武艺高强的鸨娘三下两步追上了前者,咬牙切齿“你凭什么?红墓诔!你凭什么露出这种表情!旁人的关心于你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怨祖走到黑鬃马跟前,扯拉缰绳的手顿悬在半空,她不解地回过头,她望见灵鹊双目通红,当中血丝密布,俨然一副隐忍着极大情绪的模样,细细想来,自这小丫头成了醉梦坞的鸨娘,这些只属于孩子的肆意情绪只能在记忆里回味了,她眉头微蹙,不自觉伸手抚上灵鹊的下眼睑,后者触电般朝后退了退,却还是乖乖让她触到自己,红坟的指腹轻轻擦拭当中湿润,轻叹道“就是因为太重要了……而每次失去,不知是对我残忍,还是对旁人残忍。”上万年了,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诛心劫,数不清忘却了多少重要的人与事,时间对谁都一样,却独独对她残忍,要她经历,却不准她带着记忆死去,要她一直活着,活着体验人的灵识到底是如何被抹干净……如何重复往返曾经做过的事情……所谓失去,便是一次次目送在意的人先她而去,一次次背负无人再记得的过往砥砺前行,一次次离开那些空欢喜之地与过往的自己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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