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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 大寒时节降大雪。
距西北捷报入梁城刚好二年整。
才二年,潘仲询太师须发已雪白,高大挺拔的身姿也塌了下来,背脊微陀,两肩耷拉松跨,仿佛不堪肩头重担一般。
潘太师轻车便衣,只是从旁门进入了天波府杨家,在管家杨老伍的带领下,径直进入祖公堂给满架子的神主牌位和誊写在簿上的前年战死西北的三千名英灵上香。
白茶园西厢厅的一张小圆桌上,一只碟子装了咸菜,另一只碟子里装了两个荷包蛋。一盘稀粥,两副碗筷。
平时老太太和贴身丫头杨珍珠就在这里用餐。
潘太师接过余老太太亲手盛的稀粥,夹了一箸咸菜,低下头,呼呼地扒粥。
“两年了,我委实不敢来,我心里愧疚,没有脸面来见故人。”潘太师直把盘里的稀粥都吃完了,才不得不停下来。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便是杨家的命。”老太太声音平静,看着潘太师雪白须发,怔怔发呆。
杨令与潘仲询有少年同窗之谊,后来二人都投了军,杨令去守西北,潘仲询则跟随先帝南征北战,讨平了中土。十二年前,掌握了半朝兵马的潘大帅解散了麾下三十万兵卒,打散到北方边关各处,单身一人入朝做了兵部尚书。二十年磨砺,升迁到太师高位。
按照大颂律例,这二十年来,潘太师从未踏足天波杨府,杨家人也从未跨入过潘家的门槛。
老太太擎了一把旧伞把潘太师送到出门口,丝毫不在乎那些暗处的眼睛。
“潘大人保重啊,一去不返是少年,别硬撑着。”老太太把手中纸伞递给潘太师,伸手朝着停在门口的马车一引,算是作别。
潘太师没有回府,大雪黄昏里,却是去了国子监。
张夫子有家室在大梁城里,但每次潘太师来国子监,不论晨昏昼夜,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仿佛国子监才是张夫子的家。
仍然是老规矩,烧刀子就花生。寻常市井里三个铜钱一壶的高粱烧刀子,五个铜钱任抓两把的花生。
大冷天,老人独居冷冷清清的屋里没有一只火盆,真捱不下去。
张夫子用火钳把花生一只一只贴着火盆内沿摆下去,不一会,火盆里就升起了煨花生特有的焦香。
张夫子把火盆里的花生夹出来,你一个我一个,分摊到自已和潘太师两人面前的小碟子里。
潘太师只是眯着眼伸手烤火,并不言语。
张夫子剥了一颗花生仁扔到嘴里,大概是心太急,花生仁还很热,烫了舌头,急得张夫子张大嘴呵气。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小心烫猴。”潘太师缓缓道。
“就你潘仲询耐得住性子!”张夫子反唇相讥。
两两无言。一把花生吃完,几杯愁酒下肚。张夫子忽然道“还是煨芋头下烧酒风味更独特些!”张夫子闭目回味往事。
二人还是少年时,贫穷的潘狗屎和张犟驴,在大雪天里,经常煨芋头充饥。煨芋头捧在手中暖手,吃到肚里暖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棠溪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鸭蛋大的香芋,个头匀称,显然是细心挑拣过的,最适合烤火时煨来当零食。
在潘张两位先生面前,李棠溪只有干些汤酒煨芋头琐事的份。
“杜芷舟在苏州怎么样了?杜老鬼已经两次跑过来跟我要人了,……王临川呢?”潘太师问正在拨弄芋头的李棠溪。
“杜芷舟在苏州有范文稀指点,又有几位得力助手,动作快了些,来信说草案已经完成。过了雨水节气,沿原路返回检验一遍,查漏补缺,立秋就可交稿。王临川动作迟缓些,没有助手,全靠自已一手操刀,至少要比杜老二迟半年吧。”李棠溪放下手中火钳,提起酒壶,边为潘太师和张夫子斟酒,边侃侃而言。
“河道和码头的事解决了,可江南税课,才是大事呢,八字还没一撇,心里不慌吗?”张夫子忧心忡忡问。
“能不慌吗?大颂国运全在于未来十年的北方战事,北方战事全系于江南税课,江南税课在于人心,江南人心在于庙堂上那拨官老爷们结成的桐党。”潘太师轻轻皱了皱眉头。
“十年之内,从朝堂到草莽,从辽东到岭南,从东海太仓到蜀中泸水,把一盘散砂的人心,不说聚砂成塔,但总得有个大致的雏形吧,谈何容易哦!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江南赋税占举国一半,人心的问题不解决,拿什么跟国力占优的北庭死嗑?冀、晋、豫、陇和蜀中可以提供兵源,可没有江南的粮帛,将士们在边送吃啥穿啥?”张夫子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提问天下人。
大颂立国三十七年,南北两朝澶城议和已过去二十二年,大梁城繁花似锦,车水马龙,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
大梁城,乃至江南、江西、潇湘、岭南和蜀中的富贵人家和高门豪阀,从四十年前先祖两脚泥泞满手血污兢兢创业,到当下子孙钟鸣鼎食衣锦漱玉,谁家的屁股上没夹着见不得日头的腌臢事?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这些腌臢事便成了横流的污水,终究要汇集成流,最终成了人世间看得着的鸿沟,教此岸衣食无着过得艰难痛苦的民众失望了绝望了,彼岸的有识之人也渐渐对世道失望。人心散了,社稷焉能不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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