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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蔓延的野草眨眼间就铺开了半边,好像和和煦柔顺的苏州划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划指的是碧蓝的天和怪石嶙峋的山林。

穿着轻便胡装的阿笙用下一碗半的胡辣汤,惬意地眯了眯眼,就连泡进去的麻饼都用了个干净,显见是胃口很不错。如若不是时间不够,她甚至还想再用碗豆花。

倒是刘异曲眼神不断往她身后瞟,最后还是没忍住,低声问:“师姐,你身后这位是你的侍女吗?”

明明在刘异曲的印象里,那个叫鸣绿的侍女没有这么高的,戴着斗笠先不说,甚至浑身上下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倒是比阿笙一个大家小姐还小心。

如若不是刘异曲知道这次只有鸣绿一个人跟着阿笙出来,便是说这肩背挺秀的人是个郎君,他也是会相信的。

这样想着,他瞥了一眼这人不太明显的暗色裙裾,到底还是收住了不太礼貌的问话。

询问一个女郎是不是郎君,不管怎么说,也实在太过分,他虽然鲁直,倒是也没有愚蠢到这么一个地步。

阿笙咳一声,不自然地解释说:“我的侍女比较高,可能从前你不曾注意到。”

“原是如此,失礼了。”幸而刘异曲本来就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不在意,又大条的可以,居然真的被这站不住脚的理由给说服,点点头,甚至还对着身后这人行了个礼。

普通侍女鸣绿自然没有一夜蹿高的神奇能力,只是有人冒名顶替。

就比如说,公子璜。

刘异曲抹抹嘴,就和阿笙上了攀山的路。山路难走,但是有侍女“鸣绿”的帮助,到底也不算多难捱。

尤其是阿笙心中怀揣着救治公子希望的时候。

他们两人搀扶着往上走,居然要比一边单打独斗的刘异曲走的还要快,倒是让刘公子郁闷不已:“喂,你们走那么快,也找不到我师父啊!”

话还没落到柳树根,在半山腰吹萧的老者就收下了乐器,觑着眼睛往下面溜了一眼,中气十足地问:“这不是刘小郎君吗?”

还当真就是这么凑巧,一转眼就遇上了刘异曲从前的师父。

要说刘异曲真是个罕见的妙人,他是自己在那里一根筋地认师父、认师姐,然而这两位都从来没有承认过,还依旧唤他原来的称呼。

不过刘异曲倒也不在乎。

要不怎么说,是个世间少有的奇葩呢。

这从前吹萧的乐师丢开手上的东西,很是纳闷地问道:“我不是已经把八角琴赠予你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可见这位刘异曲给乐师的印象之深,过去了这么久,人家居然都能光凭声音和模糊的体型认出来他,不可谓不说也是某一种程度的厉害。

刘异曲气喘吁吁地摇摇头,诚恳道:“徒儿是为了苏屠醣。”

乐师一噎,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比他还直白,连寒暄都省去,单刀直入。

“苏屠醣?”然而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啧一声,“我那位老友都驾鹤西去多时了,我当你是知道的。”

他本就知道,刘异曲摆摆手,“我知晓。不过当初他不是还赠了我一壶酒,然则我没要,就寄存在师父了这里不是?现下有急用,徒儿想重新拿回这壶酒。”

乐师古里古怪地看他一眼。

当初的时候,这小郎可不是这么说的,而是讲什么酒对他这种一心沉迷乐曲的郎君,那是百害而无一利,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用处,还说这就转赠给嗜酒的师父他,也算是全了露水师父的情缘。

尴尬不已地挠挠头,乐师咂了咂嘴吧,“所以,我就听从了刘小郎你的建议,在你离开的当日就已经和老友对酌,把这壶酒给喝干净了。”

换言之,这最后的一壶苏屠醣早就没有了。

先不说阿笙的心情是怎样大起大落,也不讲刘异曲是怎么皱着眉头拉着乐师扯皮,这幽静安宁的醣山深处,变故徒生。

幽冷的光点擦破长空,暗箭簇簇地射了过来,根根都是毒辣,目标正是阿笙心口。

居然是想让她死。

电光石火之际,身后的崔珩晏一把将处在危险正中央的她给扯到了旁边,然而因着他们本来就身处在怪石突兀的山崖边,因着要帮阿笙避掉那些暗箭,公子直接以后仰的姿态,坠进了无垠的山崖。

也坠进了阿笙心中的深渊。

山涧微凉的风扬起他的斗笠,玉白的下颌是矜贵的漂亮,然而最夺目的是他微扬的唇角。

居然是笑着的。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节,崔珩晏居然是笑着的。

都不用细想,阿笙就能猜到公子的想法,无外乎是觉得解脱,觉得怎样死去也不必在意,还不如在情形没恶化的时候,选一个体面离去的方法。

多好。

去他的多好吧!

心里爆出粗口,阿笙索性直接伸出手抓住他的裙摆,在公子蓦地僵住的视线中,笑颜如花地把过往尽数抛诸失重的前半生:“你休想。”

不管公子在想什么,都休想得逞。

于是在无数人明里暗里的关注下,急声短促的呼声中,两个人一起跌落山崖。

缓慢地坠落了下去。

而远在苏州的这些事情,今上姬无厌自然是尚不知晓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天光过于晴好,新呈上来的鲜花又过于娇艳欲滴,他居然难得恍惚地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有关于那些陈年旧事,先在脑中浮现的不是公主,而是从前私交甚好的表弟,就连他成婚后都还总是来公主府探访。

表弟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便是表哥你再怎么样秀美,常年累月地对着你一个人,长公主也是会觉得无趣的。更何况旁人不知道当时的比武招亲是怎么一回事,表哥你难道不知吗?”

怎么会不知?

本来是闲来无事,和狐朋狗友赌下的一场幼稚赌局,那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图个新奇有趣,从未真的想象过自己会打得过那一群草莽武将。

也是狐朋狗友撺掇他,要在长公主面前说一些痴意绵绵的情话,立下誓言愿为公主立下汗马功劳,一辈子都做她裙下之臣。

于是,鼓声擂动之下,不识得天高地厚的他笔直地越过推挤出来的人山,走到长公主的面前。

被人笑称小柳永的他唇齿间还含着姑娘唇脂的樱桃味,被雪白长袍遮盖的背脊处,是前夜姐儿在他蝴蝶骨挠出的细弱血痕,皂色带扣之下紧绷而劲瘦的腰腹不知被多少佳人葱白的手指温情抚摸。

然而,当时的他就是用这样一副洒脱纯良的模样,唇角勾勒的是万千春色,对着长公主微一拱手。

位居高位的长公主眉目冷淡,金线挑过的细褶裙下面是玄青色的长裤,连睇过来的一双眼都是战场厮杀蕴藉下来的锐利锋芒。

少有人能不在这样的锋利视线下两股战战,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当真是无惧无畏,还朗声道:”愿一辈子做您的身后之人,喜您所喜,忧您所忧。“

名满王都的少年郎实在是太过漂亮,就连唇角染着的都是蓬勃而又意气风发的樱草色,因着没有见过沙场戾色,前半生连骨头都是泡在江南水乡里头的温软缠绵。

轻轻一笑,金戈铁马而又让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拾级而下,觉得很是有趣般地问他:“皇兄为本公主设的可是比武招亲,你如何能越过他们,来这里毛遂自荐啊?”

他眼睛是清染潺潺流水的温柔雅致,声音也柔和:“因为过于思慕公主,从前便听闻过将军的赫赫战绩,然而小生身子骨弱,必不能战胜这些英姿飒飒的郎君,只能来凭着真心投机取巧了。便是只能一夜缠绵,小生也是心甘情愿的。”

自从皇兄登基上位,就再无人唤她公主。

姬曲直冷漠的神色微动,笑着问他:“就这么喜欢我啊?”

澹泊地一笑,众人艳嫉的眼神下,他的眼神是横波万里的春光无限:“为您双手呈上锋芒宝剑,千千万万遍。”

于是他成了长公主黑幕后亲自遴选的驸马爷。

当真的圣旨下来的时候,这位驸马才开始觉察到些微的惊慌失措,因着那些烂熟的情话都是他脱口而出,为的不过是在那群狐群狗党面前炫耀一番,他其实是对真实的驸马要做些什么,是一无所知的。

诸如不能在朝为官、改去姓氏名字入住公主府都先不说。

他没办法接受自己从此只能守着一个其实并不了解的陌生人一辈子的,再怎么样有风情的佳人也会在岁月打磨下变的无趣。

不说他本就喜爱清秀的姑娘手腕间萦绕的香风,后半生都囤于后院,会把他一个风流的小柳永给逼疯的。

还不必说,他本就不知公主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半真半假地对着公主求情,置换了主人翁掉下两三颗晶莹的泪水,然后凄然道:“公主如若以后觉得厌倦,小生必是活不下去的。”

正用软帕擦拭宝剑的长公主放下手中的东西,赤脚走过来蹲在他面前,觉得很好笑一样拍拍他的肩,“那本公主就给你起名叫无厌吧,姬无厌。”

旧友的诗酒年华被姬曲直一刀斩断,从此他就只是姬无厌。

深邃的黑色眼眸近在咫尺,温热扑出来的鼻息都是锈蚀的血味。

长公主姬曲直是不一样的人。愣住的姬无厌脑子里突兀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是与从前温言软语的和善女郎,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当他因为无聊赌局而一时兴起踩进来的时候,就不曾有拔出去的机会。

面对姬曲直含着笑意的双眸,他一瞬间心如死灰。

抗旨这种事情本就不切实际,不说姬曲直家中并非最为上层的名门世族,这尚公主的事情,本就是他自愿的。

成婚前夕,被娇媚女郎用双唇抚慰的姬曲直恹恹地别开头去,“我以后怕是再不会有快活的日子了。”

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大丫鬟梨九眼圈含着泪,苦涩道:“如若郎君不愿,婢子愿一头撞死在宫墙上,看这个长公主还能不能强取豪夺。”

原本还颓丧的姬无厌唬了一大跳,赶忙安抚她:“这件事不是长公主的错,你哪里来的这个念头?”

他还肃容说:“梨九,你若是不想要跟着我一起进公主府,我自将卖身契还你,你是想嫁人还是自己开个铺子都随意,不必跟在我身旁。”

姬无厌虽然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郎君,但是从来不曾动过身边人,尽管梨九是长辈送过来,隐含的意思是个通房丫鬟,然而她到现在都还是完璧之身。

梨九咬着牙,眼神不能更凄楚:“您要了我吧,婢子不愿意离开您。”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姬无厌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郁郁寡欢给身边的人造成多大的负担,他慌忙摆摆手,眉头都蹙起来:“我是真心实意爱慕长公主的,你这样是在作甚么?若是想跟我进公主府,我自然也不会拦你,只是后院生活多清寂无聊,我担心你大好年华被蹉跎罢了。”

“婢子不怕。”梨九嘴唇都被咬出来涔涔的鲜血,好像这不是自家主子去成婚,而是去艰辛赴死。

姬无厌却没有被她这样的情怀打动,反而觉得莫名其妙的:“本来就不用怕,公主又不吃人。”

长公主不仅不吃人,甚至可以说对姬无厌是很好的。

因着他喜欢清淡的菜色,口味较重的长公主还专门为了他聘了数个会做苏菜的厨子,后院的草木花卉也是按着他的心思打理,戏班隔三差五到公主府报道,就是为了博君一笑。

可以这样说,除去不能再和诸多莺燕欢乐玩耍,姬无厌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过的还惬意。

然而,这却恰恰是姬无厌最过不去的那一道坎。从前的小柳永不能再随意上街市玩耍取乐,简直是比杀了他还要令人难受。

便是偶尔能出去望风,姬曲直也必定要让无数兵士跟着他出府,那一片片冷色的铁甲,光是瞅了就让他了无趣味,更别提从前向他扔果子香囊的姑娘,更是早就全都退避三舍。

姬无厌曾经非常委婉地问过长公主,能不能独自出府,然则忙于公务的姬无厌并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撂下毛笔喝一口茶,淡声说:“王都里我的仇人不少,不让人跟着你的话,我难保你的安全。”

她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疑惑道:“当时比武招亲的细则,你应当也是看清楚了吧?做我的驸马爷,就是不可以出府的,所以招人本就全凭自愿。”

本来还想反驳一下的姬无厌霎时间收声,还露出个温吞的笑意:“我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公主不必挂怀。”

长公主招驸马爷的要求自然是极为苛刻的,然而一是因着她所代表的皇亲贵胄的身份,二因她本身野性美色使然,比武招亲的现场是摩肩接踵,不然爱好热闹的酒肉朋友也不会和他设这个赌局玩。

这就是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是姬无厌面上不表,心里却更加不忿郁郁,便是伺候他的婢子侍从那段时间都小心翼翼地,生怕那句话说的不对惹得秀美的驸马爷勃然大怒。

阖府上下都知道驸马爷不乐,只除了心思粗犷的长公主。

姬无厌无论是想要漫不经心提起,亦或是阴阳怪气,姬曲直都没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只是因为他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情绪不对,还拍拍他的肩,说下个月军务不忙的时候就和他一起行街,让他不要难过。

他气得快要吐血了。

于是,在那个夜晚,他直接甩开了姬曲直摩挲他细长脖颈的手,还冷声道:“我不想。”

松软的床榻之上,姬无厌形状优美的肩胛骨从绣着千叶的寝衣上透出一个模糊的痕迹,墨黑色的长发丝滑地扑在她只握过剑柄的手掌心,连眉宇微弱的怒气都是活色生香的漂亮。

身为一个爱慕美色的长公主,尽管姬曲直有一点讶异,也不想强迫这位名动王都的美人,于是也就吹熄灯烛,温声说:“那就歇下吧,可用我去书房住?”

姬无厌声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干涩:“不必。”

虽然这位驸马爷很是有那么几分喜怒无常,也根本就不像之前口中宣称的那样纯善和顺,自从进了公主府后,就很有那么一点撕下面具露出本来乖觉性子的样子。但是姬曲直总是对美人的耐心要大上那么一些,尤其是这位驸马爷皮肤都是温软的光洁,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副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姬曲直也就只当他是闹闹小性子,不曾再多想。

军事繁忙,她阖上眼睑就沉沉睡下。

长公主是睡的很香,姬无厌却气得要死。他本来是想趁此机会和姬曲直吵上一架,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算是不吐不快,哪想到这位战场上嗜血的女将军神经粗的可以,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要吵架的念头,还直接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安眠。

有没有搞错啊?别的不说,因为姬曲直前段时间一直都驻扎在军营里,他们怎么说也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好不容易回府一趟,他只是轻轻推开她的手,对方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了。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姬曲直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

处在后院中的男郎心比针尖还要小,特别是他本来就算是心思敏感的,不然也不能让很多曼妙的女郎都引以为知己,笑嘻嘻称呼他一声“柳永公子”。

姬无厌是越想越是来气,简直都能想象到长公主在军中设宴,围着的其他将军敬酒后,她面容酡红迷离的样子。

长公主喝醉了是什么样的情态,他可实在太清楚。

像是烙煎饼一样,姬无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是身旁的长公主睡的却是香甜无比,连黑密的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睡着的姿态居然也是板正的样子,让他想寻个借口搭搭肩都不成。

最为要命的是,因着长公主半个月都没有回府,姬无厌也是旷了半个多月,整个人都快要憋疯。

驸马爷又不能在公主允许前有别的侍妾,身边的人姬无厌更是不会碰,从前每日泡在花街柳巷的郎君现在有多么崩溃,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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