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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远的雪花从模糊的梦境中飘出来,顺着淡红色的梅飘乎乎打着转飞了进来,边缘都是亮晶晶的透明质感。

在阿笙还怔怔望着脚边一朵半盛开半融化的雪花之时,她听到了靴子踩在廊庑的轻响。

来不及抬起头,她就已经微笑起来:“公子你来啦。”

真好,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不怪公主会对她神秘一笑,说是旧人归来。

哪里谈得上是什么旧人呢?不过就是欺她瞒她还装作无事发生的狠心人而已。

也是美人。

慢慢地抬起眸子望过去的时候,阿笙心里已经是在叹气,眼睫低微转过雪色。

雪色下是他秀颀的脖颈,随意披着的墨色大氅有微湿的痕迹,像是因为赶路过急,被水露所浸润。

公子也会着急吗?

好像从来不曾见过他面有急色,永远都是不急不躁的和缓样子。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是怎般有涵养的谦谦君子,她就有何等憎恨这般的不疾不徐。

名贵的玉是他的肤色,细小的青色脉络显在他腕骨之上,在雪水彻底地融化前。

公子璜黑密的睫毛颤动,黑亮的瞳仁照出她唇角上扬的面容,在眉毛挑起前薄唇已经微抿,很干燥。

此刻的他是急躁的,甚至可以说是愤怒的,却硬是要将怒火藏在眉梢间等她发现。

阿笙实在是太了解他这副神态了,在崔珩晏还只是一个别扭的小公子时,就总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是随着长大,公子渐渐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便是心里再怎么样也不会在她面前显露出来,而是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罩着一层山高水远的面具,好像再大的事情也不会让他慌乱。

原来公子还是会惊慌失措的。

这还是破天荒难得一次露出心中所想,却是在这般的情景之下。

不过,公子怕是已经很久没饮过水了吧。

可是,就算公子是这般的狼狈疲倦,也依旧是惊人的漂亮,万千雪色堆叠都敌不过他微凹锁骨流转出的流畅完美的曲线。

阿笙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自己是笑着的。

这般的秀色实在是太过分,让她每次的怒火都轻而易举地消散在将要口出恶言的齿畔,最后只能把恼火都憋藏在心里。

太好看,其实也是一种罪孽啊。

阿笙摩挲着手边的琉璃杯盏,好似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于是她也真的轻声地笑起来。

不等她再把酒满上,崔珩晏已经伸手将琉璃盏接过去,手指短促的相接时是分外冰凉,好像是从十里外的枯井打捞出的古玉一般的冷。

“这就是你饮下的那杯酒?”公子的眼尾都是鲜亮的朱色,然而不等阿笙回答就已经尽数含在了唇里。

他指尖带着的是迷蒙冬夜雪地里开出的杜蘅,拂过阿笙的发梢,捧过她脸颊的时候是凉沁沁的,就连此刻低垂的视线,也因为灯火的摇曳而显得格外冷淡。

然后,阿笙从他的唇中,尝到了梨花酿的星点余液。

与冷漠神情相对的,是公子舌头和牙齿的热度,这姿态近乎可以说是莽撞而野蛮的。

似乎是摧枯拉朽的,要把所有的热情与绝望都在这一刻尽数点燃,连津液都带着苦涩的甜味,潺潺打湿过旧年一起搭好的风筝。

晦暗的烛火是漫长黑夜里生出来的一星太阳,因为太过细碎缥缈,就连圆满的形状都不在,只拼凑成朱红色唇印的形状。

混乱的大雾将他们裹藏,于是不管是雪地、厢房、长剑、梦魇、毒酒甚至是公子和阿笙字符所代表的象征本身,都渐渐在这场迷雾里销声匿迹。

只有牙齿磕碰出的痕迹是痛而痒,滋生的欲念和爱意淅沥沥浇湿在干涸汁液上,那分明是雪白梨树开出的异端淡红花瓣榨出来的朱色天光,生长出带着荆棘的长刀将他们撕裂,最后统统都幻化成恨意。

我过于思慕你了,这般的思慕已经不能仅仅用宽仁的爱意来表达,这不够贴切,也不能言明我对上你雾色双眼时脉搏里的声声鼓噪。

远远不够,无论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都还远远不够。

所以这是恨意。含混碾过痛恨与美好希冀的恨意,犬马声色与点滴天明荟萃的恨意,玫瑰色的黎明与黄昏暮色交接的恨意。

所有的感情都终究会褪色,只有恨才足够深情绵长,才足以让我在你欲言又止的唇瓣上雕琢出星光。

咬的太狠了。

阿笙其实没饮太多酒,但是粉白的脸上是醉了一样的淡淡酡红色,她想推开公子,过于紧促的节奏是压迫性的急躁,几乎要让她喘不上来气。

这与其说是攻城略池的野蛮进攻,毋宁说是想要奔赴深渊的共同沉沦,好像第二日清早升出来的不是太阳,而是蜜糖渍过的青梅将整个世界都黏合成一片,而公子要在那之前先把她撕成碎片。

错了。

再又一次将杜蘅味的水液咽进喉咙里,阿笙混沌的脑中莫名地飘过一个想法。

不是他想把她撕成残缺的色块涂抹在身,而是公子在将自己拆卸成棱角突兀的横枝与血淋淋的碎片,融化成黏糊而又滚烫的酒,一口口渡进她口中。他在把崔珩晏捏碎然后粘附上阿笙的血肉,从此就是丑陋而完美的共生。

公子在把他自己喂给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哪怕阿笙要咬破他的唇,公子苍白的手指也像是横亘于此的坚硬泥藻,无知无觉,所有的攻击都不痛不痒,不管不顾就是要拉上她一起埋葬于血色晨光的前夕。

再也受不住,阿笙猛地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溽热的血液流淌出来,公子璜尝到这不属于自己血液的腥甜味道,才蹙起了眉,像是共生的唇瓣分开一些,不过修长的手指依旧像磐石一样紧贴,而这小段自由的空间是夜莺歌唱出的血色杜蘅。

崔珩晏声音很轻,又隐隐带着些奇妙的满足,“阿笙,我们就要死了。”

热气从流出唇角的酒液蔓延到阿笙的脸颊,再延伸到公子修长的指尖。

崔珩晏眼神也跟着灼热起来,是沉沉乌木的黑:“阿笙,我做过很多梦。”

起初是翠柳如茵的寒食节,他眼见着阿笙变成无双,嫁给一个不知名的莽夫,唢呐声声,然而在成亲的当夜却被一杯鸠酒所害。

这不是普通的鸠酒,刚服下时无知无觉,偏偏要过一会才发作,足足要忍受七天七夜的苦楚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梦实在是过于真实,柳枝摇晃,就连她在柳树下仰起头时,划过她腰间别着的笛子穗的痕迹都那么毫发毕现。

梦里的阿笙挑起灯烛时掩唇打过的小哈欠,靠着窗扉望外面稚童放飞纸鸢时眼中的艳羡,再连同绣嫁衣时怔怔戳破手指时眼中的迷茫,最后都化成她垫着绣鞋踩进花轿时眼中的郁色。

同房的姑娘鞋子都跑掉一只,哽咽着叫她“阿笙。”

而阿笙轻言细语时,眼睛却落下一滴泪:“百叶姐姐,从此我就是无双了。”

阿笙是不开心的。

如若阿笙是心甘情愿嫁人的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不开心的。

梦里阿笙服下鸠酒前一日的天气很好,是暌违的晴朗天气,连旧有的雨露都很干燥清爽。

有朦胧的月光接替了挂在小狗寒寒墓地旁摇曳欲断的那一脉烛火,垂柳依依,宛若宫廷不灭的长明灯。

有晚间的风吹散了阿笙的额发,姣美的容貌并看不清晰。

只有一朵接一朵的不知名小花呼啦啦地萦绕在枝头,顺着笛声悠扬地飘落在那即将涉水而过的江河之上。顺着涟漪走,大概可以望到幼时共同栽种的树上,怒放的那一朵硕大而腥膻的月季花。

梦里的公子听到阿笙在默默唤过一声公子,好像是在追忆什么,随即却只化作了一声悠远的叹息。

那含混的叹息却伴着苦涩的海水倒灌进他的心里,漫天遍地皆是柳条垂垂的茵茵绿意。

想到此处,崔珩晏唇角是上扬的,眼瞳却是沉寂的墨:“寒食节。”

不等阿笙讶异地挑起眉,公子的唇却又压下来,是冰封十里的寂寥春色,盛放的百花尽数枯败在公子黑密的眼睫下,靠她宽容救赎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再后来含混的梦境转变于阿笙的及笄当日,她婉转望过来的眼波是夏季初荷,绵延望去尽数都是辗转的涟漪,沿着细小的波浪探进去,会有膏脂雪白的冰沙打碎成泥,搅乱成毒酒哺进她口中。

梦中的阿笙无知无觉般含着勺子,望着层层的远山,冰酪融化成蜜水点在她晶莹的唇间,这般洁白的乳酪堆成的雪山,依旧比不上她面色粉白如三月桃花。

桃花在含混地抱怨:“公子,我的及笄礼物呢?”

没有礼物,只有翻搅成连绵痛意的毒酒,连查询个缘由都看不见。

崔珩晏只能眼睁睁瞧她缩成一团,面色是惨白的一片,唇瓣都被咬出斑驳荼蘼的血色,却还是不想让身边的人过于担心,硬是露出个甜美的笑容:“不痛的,只是冰酪吃多了。”

怎么可能会不痛呢?

而他还未归来。

温柔地撩动阿笙散落的鸦色发丝,崔珩晏就算是嗓音微哑可依旧是悦耳动听的:“及笄日。”

最后这些都躲过去,可依旧不成。

好不容易再次重逢相见,就连他骨髓里所藏的毒素都得以治愈,一切却依旧要变作两碗一模一样的澄澈酒盏。

一盏有毒,一盏无毒,阿笙伸出那么脆弱美好的一根手指。

他看着阿笙挑选过有毒的那一杯,带着个模糊的淡笑尽数饮下,而对坐那人的面目依旧是一团迷雾的含混不清。

重复的面色惨白和唇瓣流出的朱红色鲜血,微蹙的眉间是翻搅在他心尖上的针,于每一个见不到阿笙的夜晚都用不同的方式再次演绎出相同的样子。

到底是谁啊?

到底是谁想要杀了阿笙啊?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挣扎,再怎么快马加鞭,再怎么把所有的思绪都缩成针尖上尖锐的一点,可依旧会到的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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