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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世家女眷们大多都是第一次见到楚禾,还尚且不知道她的脾气。
她们依着长幼尊卑站成了一列,极为恭敬地垂首表示敬意。可其中还是有一两个年龄小的世家女偷偷瞄了她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一看便难以忽略她那一双有若盈盈秋水的眸子——正是因为其中带着三分懒倦,七分妩媚,使她动静皆宜。安静时如一副美人画卷,而抬眸的瞬间便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勾去。
年纪长些的女眷虽面儿上端着些,可心里却亦被这几乎摄人心魄的美艳所震撼。她们纷纷感叹着,这位传闻中的玉京第一美人,竟是如此绝色。
楚禾坐到上席,抬眸看见下面的女眷们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她脸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让人几乎就要捕捉到时却又转瞬即逝。只见她眼中渐渐起了一丝波澜,目光凝在琼善身上。
琼善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径自走到了女眷们的最前头。
女眷们似乎也习惯了她站在最前面,不用人说,便纷纷给她腾开了地方。如此看来,竟像是无言之中彰显了琼善在这青都贵女之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只见她不急不缓地掀起战袍一角,半跪在楚禾面前,嗓音清冽沉静,仿佛高山流水一般悦耳动听:
“琼善重甲加身,今日不能施以全礼,望王后娘娘见谅。”
楚禾淡淡一笑:“无妨。”
见琼善行了礼,她身后的女眷们才一齐拜倒在地,高呼:
“妾身恭请王后娘娘圣安——”
礼行完了,若是依照规矩,上位者该回应一句“平身”,女眷们才能起来。
可是楚禾却迟迟也没开口,一时间殿内静极了,女眷们心里都纷纷打起了鼓点。
王后娘娘莫不是在这儿给她们立规矩呢?
她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琼善的背影上,看她半跪在原地的姿势,似乎比起她们更是难受。
女眷们面面相觑,眼神之中传达的讯息愈发笃定。谁说这琼善郡主恩宠非常的?在王后娘娘面前,她也不过就是个臣女,就算日后嫁进王宫,也只能是妾,入不得流的妾!正妻若是想要她跪着,她就得跪到天荒地老。
只是苦了她们这些局外人,还得陪着琼善一起跪。这些女眷们都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跪了没一会儿便膝头疼得厉害,有几个坚持不住的已经额头冒汗了。
她们有些后悔方才没能主动朝楚禾行礼,为了讨好琼善,故意跟着她的一举一动做事。可这也不怪她们,往日里,这琼善便是青都贵女们的标杆人物,是被竞相模仿的对象。
似乎只要跟琼善越像,就越能够得到东尧王的青睐。
等她们跪得膝头都麻了,楚禾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依旧是一样懒倦的嗓音:
“诸位平身罢,入席。”
女眷们这才揉着膝盖、让各自的侍女们服侍着坐回原席。她们一边揉着腿一边看着琼善的一举一动,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不满。
可是琼善却像是没事人一般走回了自己的席位,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更看不出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楚禾心中暗暗佩服她的定力,转头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边的立夏。
立夏了然于心,走上前一步朝下面的女眷们福了福身,语气温和开口道:
“各位夫人小姐们,这出产流光锦的邬水织造局本就是王后娘娘外祖家产,今年因为娘娘大婚,这才送来了这二十多匹流光锦,都是难得的新样子。娘娘前两天拿汤婆子烫了手,便想着做些布套罩在汤婆子外头。刚好这流光锦保暖又柔软,娘娘用着甚好,于是便催着宫人们,赶着这两天才做出来一些。”
楚禾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汤婆子,纤纤玉指把玩着坠在布套上碧玉色的璎珞,低头笑言:
“你们瞧瞧,这普普通通的汤婆子一穿上流光锦,都变得金贵了些不是么?”
这话说得无意,听得人却有心。
在场的人都清楚,这话里若隐若现地指向了穿着流光锦的琼善。王后娘娘有这么多流光锦,身上穿的却是寻常绸缎的华服,还慷慨地将流光锦拿出来赶制了见面礼,这与琼善耀武扬威炫耀自己战袍的行为大相径庭。
说得好听一点,琼善这是在展示圣恩,说的难听一些,她这便是僭越。
一想到这儿,女眷们望向琼善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全然没有了方才的艳羡和崇拜。
几个贵族小姐更是压低了声音嘲笑道:
“她把那战袍宝贝得跟什么似得,谁知只配给王后娘娘套汤婆子用,哈哈哈。”
“瞎说什么大实话,人家可是王上跟前的红人呢,小心她一刀把你脑袋给削下来…”
闻言,饶是冷静异常的琼善也再不能装作好不在意的样子。她的脸色逐渐阴沉,目光逐渐袭上一层杀气。只见她猛地从席间站起身来,反手将自己身上的火红战袍一把扯下,冷声道:
“既然王后娘娘不喜,那么琼善就将这战袍物归原主。”
说着,她也不等楚禾的回应,捧着战袍便走出了朱雀宫。
女眷们一惊,纷纷将目光望向楚禾,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可楚禾却像是没看到琼善起身离席一般,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可言谈之间却亲和自如了不少。
诸位女眷们这才明白,方才的戏全是演给琼善一个人看的。这位王后娘娘不过三两句谈笑间,就将这一向嚣张跋扈的琼善杀了个片甲不留,实在令人不敢小觑。
再说琼善褪下战袍,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她当下便想着将衣袍还给赫绍煊,便直奔了校场。
谁知等她赶到的时候,赫绍煊早带着众臣回到了翰澜宫,让她扑了个空。
原来此时赫绍煊正与麾下诸多大将在翰澜宫里商讨要事。原来北境形式在这几日陡然生变,原先的作战计划已不再适应当下的战况。无奈,赫绍煊只能在大军出征前夜紧急修改对策。
以赫子兰为首的年轻将领主张速战速决,他们打算沿青都以北的官道直接北上,这样一来,大军便能够在七日内急行军抵达北境战场。这个方案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就连赫绍煊本人也认为这是最佳方案。
可就在作战方案即将要敲定的时候,人群当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身着一身青袍官服的谢照衡从人群里飘然而出,朝赫绍煊拱手道:
“臣不同意急行军。如今我们尚未完全摸清北境战场的情形,再加上北境多条要道被封锁,消息传播极慢。倘若贸然前进,若是在出云川遇到伏兵,那么大计将土崩瓦解……”
他还没说完,身旁有一个老将便回头嗤笑道:
“谢大人,您作为天子派遣来的朝廷监礼官能够参听军务,已是吾王格外开恩。可现如今,您管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出云川地势险要,常有激流,北境蛮族若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会在此处涉险?你想得太多了!”
赫绍煊没吱声。他一开始听见谢照衡反对他的提议还有些犹豫,可当他仔细听完了两人的对话,见已经有人公然反对谢照衡的提议,便没再理会,只低着头继续与赫子兰商讨粮草供应的问题。
谁知谢照衡却仍然不死心,竟再三劝阻道:
“请吾王三思…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吾王与北境桀漠王夙冉交锋多年,安不知他行事多诡谲?倘若我军主力受损,那便将是至少三年不得大出于天下,您真的甘心吗?”
老将军亦反唇相讥:
“谢大人!兵法不是只停留在书本上的,若您愿意褪去这一身青衣朝服,拜入本将军麾下做一无名小卒,我保你一年之内自己也能撰写出一套像样的兵法,哈哈哈哈…”
武将们平日一向看不起谢照衡那副阴诡不定的做派,见状亦纷纷仰天大笑,丝毫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而赫绍煊对谢照衡的戒备未减,更不可能临危之时相信他的决策。他虽没有跟着嘲笑谢照衡,却也面色肃然道:
“谢卿,此事非你所长,还是请留在青都,替我处理好民生便罢…”
他说完,便埋下头去,再不理会谢照衡。
谢照衡刚想再行谏言,却不想恰逢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道紧急军情,打破了翰澜宫群臣辩论的节奏。
只见一个身上插着两面赤红战旗的兵士闯入殿中,浑身被雨水、泥水淋湿。有人认出他来,正是往来北境战场与青都的斥候。
东尧军中斥候在执行任务时,身上往往会挂两面小旗,分蓝、黄、红三色。若挂蓝旗,证明战事稍松,不至于紧迫;若挂黄旗,便是说军情略有紧急,需小心行事;若是挂上红旗,那么便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途径任何关卡也不得阻拦。
因而群臣看见他身上的两面赤红战旗,都纷纷安静了下来,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身上,焦急地等待着他即将带来的军情。
那斥候快步上前,朝赫绍煊一拱手道:
“禀王上!前线宋将军急报,桀漠二十六万大军压境,已连破雎砚、龙川、平饶三大关隘,离重镇昆阳已不到六十里!昆阳守军仅五万,却有十二万民众,实在抵挡不住大军猛攻啊!”
赫绍煊脸色肃然,见状立刻抽出一支令箭命道:
“你带我令箭赶回昆阳,命宋世初加紧城防。告诉他,不出七日,我一定率大军增援!只要他守住七日!”
斥候眼睛一热,连忙接过羽箭,匆匆而去。
众人目送着他走后,赫绍煊立刻凝神在地图上找到昆阳的位置。沉默良久之后,决心不再进行战前推演,直接按照原定计划北上增援昆阳。
他又从一旁抽出令箭递给赫子兰:
“先锋大元帅赫子兰,我命你即刻率领先锋部队出发,急行军至昆阳驻守!”
赫子兰一听军令便浑身气血上涌,立刻肃然接过令箭,语气铿锵道:
“末将领命!”
谢照衡见他一道道军令发下去,自己已无力回天,一早便悄然退出了翰澜宫。他正在宫外紧锁眉头之时,却偶然撞上了刚刚赶来的琼善郡主。
琼善老远便听见翰澜宫里面一派热火朝天,可她再一看谢照衡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的神情,于是便率先上前一步拱手道:
“今日大军出征在即,谢大人为何如此沮丧?”
谢照衡抬头看她一眼,淡淡一笑躬身行礼:
“郡主有所不知,大军北上,必至出云川。老臣正是因为担忧军情,所以才面带沮丧。郡主来的正好,王上此时正在分派军务,若是现在进去,兴许还能争得头一份大功。”
琼善不明所以,于是凝神问道:
“谢大人认为途径出云川不妥么?”
谢照衡摇了摇头,自顾自地长叹一声,嗤笑道:
“三日之内,大军行至出云川,遇其天险,必遭伏兵。”
听见他如此一本正经地阐述了缘由,琼善险些笑出声来,却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望向谢照衡的眼中带着一丝同情。她心中不自觉地感慨着,眼前这人果真是书读的太多了,连最基本的兵家常识都没有。
出云川地势险峻,稍不留神便会坠下暗流,对方怎么会挑在这么差劲的位置埋伏?
她虽如此想着,却忽然换了一个角度快速思考片刻。琼善目光闪烁,忽而却又换上一个担忧的语调道:
“实不相瞒,我亦有此忧虑。”
谢照衡没注意到她这一细微的变化,猛然一听到琼善的回应,不由地眼睛一亮,抬头望向她:
“郡主相信老臣所言?”
琼善点了点头,脸上忧虑未减:
“只是王上如今急功近利,恐怕听不进去任何谏言。我依稀记得仪安城离出云川不过短短二十余里,守将乃是镇远大将军孟忌。我想,若是能得他襄助一二,我大军自可顺利通过出云川。”
听了她的话,谢照衡眼中一亮。
可是很快,那抹光芒便慢慢散去,转瞬间恢复如常:
“郡主说笑了。我们东尧向来与仪安素无交情,又凭什么能请的动镇远大将军出阵呢?”
琼善装作低头深思熟虑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故作不经意道:
“我听闻王后娘娘与孟忌之妹私交甚好,若是能由王后娘娘亲自出马,岂不事半功倍?”
谢照衡眼中闪烁片刻,像是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不过多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随即匆匆朝琼善一拱手便朝朱雀宫方向去了。
琼善望着他的背影眼眸渐深,一扬手便将手中火红的战袍重新披在身上。她身边的侍女连忙帮她穿戴齐整,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郡主为何偏偏给他指明了路?若是王后真请的动镇远大将军,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琼善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
“谢照衡根本不通兵法,出云川地势险要,哪里来的伏兵?无稽之谈罢了。可若是他能请的动楚禾去仪安城求援,那到时候降临到她头上的,就不知道是功劳还是私通外臣的罪名了。”
侍女恍然大悟,连连赞叹道:
“郡主果真好计谋。”
琼善抬头看了一眼烟雨中巍峨耸立的翰澜宫,眼中忽得片刻柔软:
“我只是希望王上能有一天明白,我才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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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宫里,楚禾望着跪在下面的谢照衡,无可奈何地开口道:
“谢大人,朱雀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已再三婉拒,你为何偏要闯入?”
谢照衡收起了他从前试探楚禾的那副花言巧语,明明白白地坦言道:
“眼下东尧大军出征在即,王上与麾下诸将一意孤行,臣也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来求助于王后娘娘了。”
楚禾脑中忽而一闪,低头仔细盘算了一番日子,恍然道:
“难道桀漠大军已经攻到昆阳了?”
谢照衡有些惊讶于她的消息敏捷,旋即点点头应道:
“的确如此。眼下昆阳危殆,王上与诸将急于快速抵达战场,竟要抄近路走出云川。殊不知出云川地势险要,多山丘暗渠,是极易藏兵之所。可老臣人微言轻,提此异议竟无人附和,只好狼狈而出,来寻王后娘娘了。”
楚禾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依照她前世的记忆,这场战役明明会在半个月之后才会发生,现在为何提前了这么多?
这场战役她的确是知道的。前世她还未嫁入皇宫时,曾听哥哥楚贞说过,东尧王率领的军队在出云川遇到桀漠伏兵,因而受到重创,没能保下昆阳。因此,天子赫元祯甚至降罪东尧,罚了足足两倍的朝贡。
东尧也因此陷入僵局,只能龟缩杞海以南休养生息,直到三年后才复出征讨桀漠。
她忍不住看了谢照衡一眼。
谢照衡在东尧之处一直未被赫绍煊重要,一直到三年后北上攻取桀漠时,他才逐渐成为东尧军中的灵魂人物。她原先以为这是因为谢照衡早期并未展现出过多的才能,可她没想到的是,原来谢照衡竟然早在此时就已经有了异于常人的敏锐度。
想到这儿,楚禾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对谢照衡的印象也大为改观:
“谢大人来寻我,是想要我帮忙劝谏王上么?”
谢照衡摇了摇头道:
“王上年少气盛,此时已被急功近利冲昏了头脑,出云川是势必要去的了。”
楚禾有些疑惑:
“那谢大人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谢照衡朝她拜了三拜,正襟危坐道:
“臣恳请王后娘娘亲自前往仪安,请镇远大将军孟忌率兵巡视出云川。桀漠大军将主要兵力集中在昆阳,不会分出太多兵力埋伏。但见孟忌军旗,他们一定会以为仪安城的守军赶来增援,因此不会妄动。这样一来,我军便可不费一兵一卒,畅通出云川。”
楚禾一滞,一面惊叹于谢照衡的思虑之余,一面正色道:
“谢大人,东尧与仪安向来互不干涉,你如何确信孟忌一定会帮我?”
谢照衡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来,目光坚定道:
“但凭娘娘与孟小姐的私交,臣敢肯定,孟忌一定会出兵。”
楚禾正在思索时,却见敛秋行色匆匆地从殿外走入,附在楚禾耳畔说了一句:
“娘娘,王上率领大军已自北城门而出。因为军情紧急,来不及告别,于是遣人送了一张字条。”
楚禾接过字条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撰写着两行端正的小字:
“我走了,别担心,回来时带给你杞海原的第一簇梨花。”
这两行字与赫绍煊平常龙飞凤舞的字迹不同,一笔一划极为清晰,竟像是出自一个初学写字的小儿手下。
只是从那有些僵硬的笔触之中,楚禾似乎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认真。她心中微微一动,如春雪消融一般无声无息。
她小心地将纸条折好,随手塞进荷包之中。她抬起头来平静地朝敛秋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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