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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辘辘犹曙色,街市寂寂尚无人。

晨钟刚过,宵禁解除,曹操府门前,早有王熙凤昨日来时的车马等候。一辆小车,借三分微明天光,趁着曙光仍淡、鸟啼未起,悄然返家。

凉风拂动,送进来些清爽空气。车厢里凤姐与平儿相对无言,身心俱疲。王熙凤见平儿眼底一片青黑,眼皮直打架,还在硬撑着抵挡困意,手指拍上她的肩头,温语劝她:“困了就盹一会儿,到家了我自叫你。”

平儿抬手把鬓边垂下的一绺发丝抿上去,一夜未合眼,鬓发松散。她强打起精神瞧瞧凤姐,倦眼惺忪,脸色蜡黄,还分神关心自己,微微欠欠身,极动情地按住凤姐的手,“我没什么,奶奶受累了!还是歇歇、养养神吧。”

王熙凤轻轻推开她的手,一句话都懒待说,瘫回座位,倚着车壁,翻起眼珠怔楞楞对着车顶出神。良久,头一沉,侧过脸看见车窗外天际,一轮将落的淡淡月影。

平儿心口似有千斤巨石堵住,酸涩难言,一滴泪也掉不下来。这时候,但凡她二人能哭一场,总胜过闷在心里,煎煎熬熬。

哭有什么用处呢?平儿今儿算是彻彻底底明白了。

话本子上说的,才离龙潭,又入虎穴,是何种滋味?平儿今日也是彻彻底底明白了。

“吁——”车夫勒住马,平儿给王熙凤打起门帘下车。凤姐深吸一口气,长指甲攀住门边,抬头看了一眼荣国府的门匾。晨曦照耀下才能掩盖住的老旧,却叫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一番凉意从心口透出来。

门口两头石狮子,半边被照得锃亮,半边躲在阴影里。朱红门扉吱吱呀呀打开,扑来一股子闷闷的浊气。

平儿上来扶住凤姐的手肘,王熙凤反手握住她的手,并不要她托扶,“咱俩得咬牙挺住了……千万别回头在我跟前流猴尿,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爷们儿来哄你!”

平儿知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能得她这话,倒是体贴了,抿嘴笑笑,“奶奶就放心吧,这么多年没白给您做事。”

苦中作乐,凤姐被她逗笑,得意挑眉,嗔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昨日凤姐备礼上门,去曹操府中拜访。一是为了贾环替贾兰进宫应召入羽林军一事,二还是要了结先前私放家奴屯田的麻烦。

凤姐午后出门,酉时过了,眼见着天快黑还没回来。院里人急得团团转,却没一个人敢去老爷太太或是老太太屋里禀报。

小红想着,若不提前通报,万一凤姐真的外出不归,上头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一边派了院里小厮去曹司空府上探问,一边叫她娘林之孝家的去王夫人跟前露个口风,两下都有个数儿。

心急火燎等了半个时辰,派去问话的无一例外都被曹操家的门童三言两语打发回来,没多久外头鼓声响起,宵禁了。家里这才真的慌神。晚饭间老太太不见了凤姐,王夫人少不得如实报来。

“糊涂!糊涂!那曹司空是什么名声,你们就让凤丫头一个人上他家里去!”贾母捶桌大怒,望着底下两个儿媳,都是为人母的长辈,办事却如此不牢靠。

贾母瞥见邢夫人垂头听训,面上却藏不住怨怒,劈面骂去:“你心里不服我,大可以直说!不必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回头又说我偏疼了凤丫头,白白冤枉了你!”

邢夫人本就对王熙凤专权理事不满,缠绵病榻许久,脾气不好,这回竟大着胆子驳道:“老太太也体谅体谅我!琏儿撒手去了,我心肝都要碎了,病得只剩这半条命伺候老太太。何况凤丫头管事几时同我说过一句?”

“你……”老太太气得双肩颤动,鸳鸯忙不迭给她抚背顺气,“我看你现在连规矩都不懂了!”

王夫人上来劝说,“老太太当心身子!凤丫头这事,原也不好跟家里多说。当务之急还是快把她找回来才是……”

贾母估摸大儿子和大儿媳都不管事,问了也是添堵。况且王熙凤是他俩儿媳,公婆面上多有不便。就叫邢夫人回去养病打发她走。另叫贾政过来一道商量此事。

“这……”贾政犯难,踌躇半晌,“许都宵禁正严,过了戌时就是大将军都不能在外逗留!为今之计,只能等明早再去曹府要人。”

贾母头隐隐作痛,恨恨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守寡不久,曹操污糟名声……真要留到明早回来,外头人要怎么议论!”

贾母越想越气,指着贾政便骂,“你们为官作宰的,家里有事指望不上!反要儿媳去求人!我都替你们害臊!凤丫头要是有个好歹……”

“老太太息怒!”贾政和王夫人齐齐跪下,王熙凤虽是侄女,王夫人也有些怨她,“凤丫头平日里办事从不出错,我们也没料到她一去不回。兴许……兴许是有事绊住,暂住一晚也说不定啊……”

话是这么说,但这一屋子的人,都不是十几岁不谙人事的公子小姐,一个寡妇留宿颇有风流名声、妻妾成群的曹操府上,外人如何忖度,不用想也知道。先前顾着脸面谁也不敢开口,如今王夫人这话一出,众人都缄口不再说话,脸上神色各异,精彩得很。

“唉……”贾母头疼不止,鸳鸯见状赶紧去拿药,“你们且先回去吧……叫外头上夜的仔细点,凤丫头回来,立刻来报我!”

王熙凤何尝不知宵禁严苛,不能在曹操府上多留。下午两人面对面摊牌,讲明屯田一事。凤姐犹自不甘。曹操命人当众杖打她放出去的家奴,虽说照顾体面,可看曹操口风,断然不会通融了。

“操知道夫人心中不平。作为补偿,府上两位公子的事,操愿意帮忙。”曹操步步走近,居高临下俯视凤姐,“可惜夫人不知,自己大祸临头……”

凤姐不想他没头没尾说出这话,微微一惊,倒不慌乱,这位曹司空惯会唬人,凤姐稍稍与他拉开点距离,笑问:“哦?还望司空大人明示。”

曹操重新坐回上首,趁王熙凤眼错不见,使了个眼色给侍从,侍从闪身出去。曹操语气暧昧,悠悠道来:“夫人现有三祸。”

王熙凤被他这话吊起胃口,暗自腹诽,又不是什么好事,这人还巴巴来卖关子,要不是司空位高权重压死人,她早就一口唾沫啐上去。

“曹司空请讲。”

“哈哈哈哈……”曹操并不着急回答,整整衣摆,“头一祸,贵府连遭不幸,全靠夫人一人支撑。曹某观夫人面色,操劳过度,身体欠佳。长此以往,事多伤身,岂非大祸?”

寥寥几句说中凤姐处境。平儿听曹操言语逾矩,议论起荣府,忐忑不安,端详凤姐脸色,怕她生气发作。凤姐似不放在心上,草草一笑,“妾从小就耐不住闲。料理家事是我本分,哪来祸端一说?”

“大人。”侍从垂手从外快步进来,躬身说:“尚书令、侍郎等诸位大臣请见。”

“好,知道了。”

王熙凤得到曹操帮忙的许诺,屯田事务又无进展,正要脱身回家,借机道:“司空大人有客登门,妾就先告辞了。”

“哎……夫人且慢,不过是些俗务,操去去就来!”曹操不容分说,强行挽留下凤姐,将她主仆二人请入帘后偏厅,自己仍坐回堂上,唤大臣进来。

王熙凤藏身帘后,打量厅中官员。几次波折,朝中百官更换不少,曹操这八九位客人,她大多面生。对话之中不难听出,都是朝中要员。在曹操面前,却恭敬严肃。

众人商议了半个时辰,无非是些公事,来征求曹操的意见才好拍板。王熙凤不明政务,却也听得很有兴味。以往这些事,她只能从叔父王子腾那里听到点边角。今天能坐在帘后听官员议事,当中弯弯绕绕,利益纠葛,王熙凤竟一时入迷。

原以为曹操不过一介武夫,征战沙场、手握兵权换来的地位。见他议起事来,沉稳老练,井井有条,当下叫王熙凤又另眼相看不少。

“明公,近日陛下突发诏令,征集高门子弟充入羽林军一事……”左首一清俊文官起身发问,还未说完就被曹操出声打断。

“此事我已知晓。既是陛下诏令,奉旨办事即可。”

荀彧纳罕曹操为何如此匆促决断,不明内情,只好应诺。王熙凤在帘后听见这话,本以为曹操会顺势解决她的请求,不料曹操两句话就略过。眼看天色渐晚,凤姐不由焦急。

“平儿,他会客完毕我就去辞别。”王熙凤小声嘱咐,沉吟片刻,留了一手,“要是他还不放,你就假装出去,然后再折回来,随便编个理由,家里来人,说有急事,明白吗?”

“是。”

那头曹操开口:“今日就先到此。荀文若留下。”

其余大臣闻言,起来告辞。王熙凤怕他又要谈上一个时辰,不顾什么礼法,隔帘清咳两声,柔声道:“时候不早了,妾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司空。”

曹操瞥瞥荀彧,侧过身道:“王夫人不是有事相托吗?操正要给你解忧!”

凤姐眼睛一亮,忙堆笑道:“妾身不知。那就多谢司空大人了。”

“文若,陛下征召令里,指明要荣府孙辈贾兰入宫。王夫人特来相求,说诏令有误。”

荀彧猜不透曹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着话点点头,“不知是什么错误?”

王熙凤接话:“算不上错误,大概是弄错了。我家兰哥儿自幼读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现在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倒是我们家还有位环哥儿,明年就十八岁了,立志要保家卫国的。想是官员书写的时候弄混了也未可知啊!”

荀彧皱眉,征召令是天子命有司颁发的,便是有错,也不是他职务内的事。倘若贾兰是天子钦定,他帮忙换人,岂不忤逆圣意?但曹操又点名留下他来处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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