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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明夷抬起眼帘。

“放心,老婆子可没那等读心的本事。”蔡氏浑浊的眼瞳里映出挺拔的郎君,而他的身影同曾经瞥见的人渐渐重合,“我记着呢,二十五年前,有位将军从这门前过去,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银甲。那时候这地方还是个有人气的村子,村里大胆的新媳妇都跑出来看他。也真是怪,命都要没了,倒还有心要看一眼漂亮郎君。”

独孤明夷了然,再度垂落睫毛:“或许是我的父亲。”

“那你的出身可真是好啊,不在宫里住着,跑到我这破茅屋里来做什么?”遍布脸颊的皱纹变动,在蔡氏脸上挤出个冷笑,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忍住悲痛送丈夫和儿子离去的年轻女人,和憋在心里的怒气一同发泄出去的,是她屈指可数的精力。

她不再有刚才的力气发怒,就像她现在看一眼地上的木制刀剑,都要害怕走动时不慎踩在上边崴脚,得喊人来帮忙搬回原处。

“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新朝有什么不好的?有个狗窝住,有口糠吃,也比兜里揣着这条命,可能稀里糊涂就没了要好。”蔡氏靠着木架,迅速地衰颓下去,从枝繁叶茂能以枝条刺死路人的大树委顿成行将枯萎的藤条,“大明宫里住的皇帝,姓李还是姓独孤,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有什么关系?”

她握紧拐杖,手肘撑在木架上,颤巍巍地站起来,眉眼间的倦怠藏都藏不住,“去吧,你的心不在这间破屋,去找……”

她想让他去找如愿,然而还没吐出女孩的名字,在蔡氏模糊的视野里,独孤明夷稍掀起衣摆,膝头触及木板。

茅屋古旧,地板再是仔细擦拭也兜不住时刻从屋顶飘落的灰尘和草屑,划痕遍布的地板上浮着层薄薄的灰尘,年轻的摄政王就这么跪坐下来,坐在尘埃之中,坐在乡间漫布的土腥气之中。但他的仪态很好,是尚仪局里最苛刻的女官也挑不出错处的正坐,拢得身上灰色的布袍如同广袖华服。

“我知天下苦厄,也知旁人的安慰终究无用,我此刻所说的话于老夫人听来,或许正是如此,徒增痛苦与怨恨而已。但是,”独孤明夷停在转折处,向着这位在长久的时间里独自吞咽苦痛的老妇人低头,致以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歉意,“令天下安宁,令万民有所,”

他再次停顿,以议政时该有的姿态缓缓抬头,飞舞着尘埃的阳光一寸寸照出那张端丽肃穆的脸,“正是我等自北地入长安的缘由。”

蔡氏一怔,眉间的结缓缓解开,她没有回应,只说:“去找如愿那丫头去,她要是摸鱼,铁定在南边那个溪口。摸什么鱼,是玩水去的吧……”

说的话不太好听,语气里却是长辈常有的那种稍显别扭的亲昵,独孤明夷起身,为自己寻求一重保障:“元娘子并不知我的来历,还请老夫人体谅,不要告诉她。”

“知道,你还要靠她带你去见工匠和农户,见那些官死死捂着不肯给你看的东西,姓独孤的都好手段啊。但她怎么会和姓独孤的混在一起,还带到我这里来呢。”蔡氏低声吐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句话,摆摆手,“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独孤明夷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将要转身,一直压在心底的东西却反扑上来,他僵了片刻,最终屈服于那点深埋于心的东西:“老夫人,我还能问一个问题吗?”

“这倒新鲜,宫城里什么没见过,偏要来问我这种乡下婆子。”蔡氏嗤笑,“问吧。”

独孤明夷闭了闭眼,怀着些许折磨他多年的忐忑,他轻声问:“您曾见过我父亲,那我同他,样貌相似吗?”

蔡氏一愣,对着独孤明夷缓缓眯起眼睛,视野挤压,他的面容反倒清晰起来,显露出如同烟云的眉眼。

她确实见过独孤清闻,即将取得天下的青年将军纵马踏过土路,身上的银甲轻铠闪闪发光,挽着的大宛马也闪闪发光,何其意气风发潇洒恣肆,二十五年前惊鸿一瞥,都能让蔡氏记到如今。

她记着那长相,但先前对着独孤明夷贸然开口,其实是怒气高涨时的冲动,只是见身形相像,模糊的五官有些相似之处罢了。现在这么近,仔细查看,蔡氏又发觉不同之处。

论五官,或许是肖了母亲,独孤明夷更端丽精致,即使是最为相似的眉眼,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同。做父亲的是酒洗的刀剑清光,直逼来人的瞳孔,刹那欢愉刹那惊惶全在他流转的眉目之间;做儿子的却是大雪初霁冰花犹在,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上前。

“……不像。”蔡氏得出结论,摇摇头,“一点儿都不像。”

……果真如此。

听到的依旧是多年来一如既往的答案,独孤明夷低声:“我明白了。多谢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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