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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寨的清早,风清气朗,草木葳蕤。男主人握一只黑牛角烟斗,坐在门口的木板凳上,笑眯眯看着隔壁家的小孩儿踢皮球,等女儿起来做饭。
訾岳庭起的最早,去到外头洗脸漱口,顺便问男主人哪能买烟。
男主人坐着给他指路,“你沿着路边边往下走,走到山脚,逮着桥边卖手工的幺娃,有的卖。”
“这附近没有吗?”
“山上都是农家乐,哪个给你卖烟?”
男主人递过来烟斗,“要不我的给你咂一口?你们城里头抽不到我这路子烟。”
上山的路訾岳庭昨晚走过一趟,从山下看着近,实际走起来远,下去一趟再回来少说要半个小时。搞不好他们今天也要下山,到时再买也行。
訾岳庭于是问男主人借了点干烟丝,扯出空烟盒里的包装纸,熟练地开始卷烟。
男主人见他动作上道,遂问:“哪里学的哟?”
訾岳庭答:“山里。”
以前出去写生时,村里人教他的。包装纸卷烟,外头的硬纸壳叠滤嘴,手边没有纸,用叶子也能卷,烟丝塞结实了,整点米浆糊上就行。
“巴适不?”
訾岳庭吸了一口,果然提劲,脑子彻底醒了。
有皮球滚落到路中间,两个小男娃跑过来争抢,藏家小孩,眼神里很清澈。
男主人佝偻地坐在板凳上,瞪着双骨碌圆的黑眼睛,瘦陷的颊骨上满是笑褶,问:“你有娃娃不?”
訾岳庭点头,“有。”
“多大了?”
“十岁。”
訾岳庭搬了条凳子在石街上坐下,与男主人闲谈。
“你就一个女儿?”
男主人点头,“婆娘走得早,没来得及给我生个男娃。”
“怎么回事?”
“还不是地震。”
男主人抱着烟斗,巍声吁叹,“你现在看见的这些屋头,都是震后建的。政府出的钱,湖南来的救援队。有一部分屋子修了,有一部分干脆就没动。反正人走了,不会回来了,屋子就烂在那,好似一座坟头……所以祖宗说了,楼儿要建得高,石头要往上垒,才不怕山塌下来。”
没多会儿,林悠起床了,出来刷牙洗脸。
訾岳庭见她就穿了件长袖,好心叮嘱了一句,“多穿点,早上冷。”
这人大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抽烟,还抽的是土烟,活得比谁都不健康,有什么资格说她?
林悠不喜欢闻烟味,退开几步说:“我不冷。”
没人喜欢一大早就吃瘪。
男主人在旁说:“现在的女娃娃都凶得很,一天到晚不对付。”
訾岳庭点头认可,“是。乖的时候百依百顺,逆反起来,说什么都不好使,比猫还难养。”
“我那个女娃今年也二十了。让她嫁人,她死都不外嫁,说嫁出去了没人陪老汉……”
两人的话,林悠在水池边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并不关心他们聊什么。
刷完牙,林悠甩了甩牙刷上的水,去到客厅开电视。她关心的是路什么时候通。
男主人的女儿也起床了,进到厨房去煮青稞米粥。
一屋子人,就剩许彦柏没起。
许彦柏偏也是昨晚睡得最早的那一个,吃完泡面回屋里,鞋一脱就躺炕上了,脸也没顾上洗。訾岳庭进去的时候,人已经在打鼾了。
訾岳庭最是清楚他,平时生活不规律惯了,三天两头就熬夜。嘴上逞能,说能从洛杉矶开到拉斯维加斯,实际可能就没跑过两百公里以上的长途。
新鲜煮出来的青稞米粥清香浓郁,香味从厨房一直飘到石板街上,男主人也撂下烟斗回了屋。
林悠搅着粥碗,没胃口,没心情。手机地图的实时路况显示,路段仍旧是封停状态。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糕的是,今天又新增了三个无法通行的故障路段,连蓉昌高速也变成了灰色虚线。
西面的雨还在下,道路抢修不是一两天能完工的,男主人也劝他们别冒险往前走。
“要我说你们还是回理县保险,别往马尔康去了。雨一下,那边什么景区都没了。这十年没有一年是太平的,地震山洪泥石流,隧道塌方……你看九寨沟,多美的地方,不也没躲掉?成那线这条路上还有好几个羌寨,桃坪,木卡……差不多都一个样子,外地客人最多歇两个晚上就跑去米亚罗和达古冰川了,你们可以去看看。”
“……”
林悠盘腿坐在炕上,闷声不语,不开心写满了整张脸。
她不想回锦城,不想来之不易的假期刚开始便结束。
訾岳庭拿起糖罐,舀了半勺糖,搅进她的米粥里,“我们已经到阿坝了,既然走不了,今天就在寨子里转转。昨天在山脚下,我看见山上有座经幡塔。你先吃东西,一会儿我们去爬山。”
林悠突然转头看他,眼神戚戚,透着恳切。
訾岳庭说:“没事,就算路不通……”
话未说完,许彦柏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訾岳庭只有将后半句话暂时咽了回去,改成——“先吃早饭。”
新闻转播中的情况远比他们预想要糟,山体滑坡导致阿坝州多路段和隧道封停,拖车的人最快也要傍晚才能到。
甘堡的天气还算晴朗,气象预报无雨,怕他们不识路,男主人让自家女儿带他们上山去看经幡塔。
沿途,訾岳庭看见有卖简装氧气瓶的,于是花两百块买了一瓶。
林悠在看摊贩上的藏式头饰和披肩,许彦柏则进到另一家商铺里买吃的。
訾岳庭悄然走到林悠身边,把氧气瓶塞进她的包里。
林悠说:“我不用。”
“我问过了,山顶海拔接近三千米。高反不是一下子来的,缺氧也不会立刻就感受到。你听话,把氧气瓶带着,有备无患。”
林悠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将氧气瓶从包里拿出来,原封不动地放在商店摊位上,拉上背包拉链往前走。
訾岳庭追住她问:“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我自己的身体素质我清楚,珠峰五千二的海拔我上去过,不需要吸氧。我们现在要走五公里路,轻装简行最重要,多带500克也是累赘。”
“……你上过珠峰?”
“是。大本营,走上去的。”
林悠很认真地跟他说道:“所以,我不是在闹脾气。我知道自己在你眼里可能只是个小孩儿。但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我是没有谈过恋爱,但也从不胡搅蛮缠。”
许彦柏和藏家女儿从店里走出来,朝两人喊:“买完了,走吧。”
林悠一声不吭地转头,跟上队伍。
訾岳庭拿着氧气瓶落在三人后面,在想,自己是不是把她想错了。
她只有二十几岁,即便要发脾气,也很正常。只因为从前她一直表现得懂事体己,才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对她变得严苛,过分要求她温顺。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赖着他的打算,只不过想要从他身上尝一尝恋爱的滋味,仅此而已。
是他一时眩晕,高估了自己。
三个同龄人里,属许彦柏话最多。
“你们寨子挺好的,依山傍水,空气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网络不怎么稳定……对了,底下这条是什么河?”
藏家女儿说:“我们管它叫杂谷脑河。但理县茂县,汶川映秀,喝的是同一口水,都来自岷江。”
“原来如此。”
许彦柏这趟是背着相机来的,登山路上,一直在拍照。
“那这山上画的图案是什么意思?”
“这是藏文,六字箴言的第一个字,ong。”
许彦柏转头向林悠求助,“六字箴言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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