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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洛先是惊讶,继而便是诧异。

她没想到离京数年,而今遇见,这人竟能一下子看出她不是原来的姜皇后。

看出她并非那位曾被他送过贴身玉佩,还打算去国公府提亲的故人。

迄今为止,姜洛已经见过不少姜皇后的熟人,连家人也见了。可能一眼认出她的,不提态度暧昧的盛光,像这样当着她的面,直言不讳地说她不是姜皇后的,眼前容奉是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

魏王容奉,在她看过的那部分剧情里,对于姜皇后的逝世,他表现得比从小陪伴姜皇后长大的扶玉和弄月还要更为悲恸。

他应该非常喜欢姜皇后。

否则不会拦住她,说出这么一句话。

尽管并不清楚容奉对姜皇后喜欢到了何种地步,以致于居然能看穿她的身份,还是他其实没看穿,是在故意诈她,总之姜洛没有慌张,只暗暗吐槽了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马了,接着很快稳住,没有失态。

毕竟有同盛光和穆不宣等人交锋的经历在前,她该体会的都体会过了,该紧张的也全紧张过,因此面对容奉的质问,姜洛心里足够冷静,也足够镇定。

这样的情绪传递到脸上,就变成毫不作伪的坦然。

她不仅没有躲避容奉的注视,反而还很从容地和他对视,道:“我是姜洛。”

容奉仍在紧盯着她,闻言逼近一步,有意无意地将她困在了栀子前。

这距离太近,姜洛打从心眼儿里觉得不安全。

她想后退,但身后就是栀子花,没法再退。她便站着没动,手指贴上匕首,指腹慢慢摩挲着,面上依然很从容很平静地道:“魏王殿下这是要对本宫做什么?”

容奉没有回答,只说:“你不是姜洛。”

姜洛答:“本宫是姜洛。”她看着他,眸光淡静澄澈,没有半分的掩饰,更没有丝毫的慌乱,有的只是身为长嫂对小叔子的包容与温和,“姓姜名洛,洛水的洛。”

容奉沉默数息,道:“你不是。”

他摇了下头,笃定极了,重复道:“你不是。”

他这样坚持,姜洛也不作解释。

她低头,拽掉腰间佩着的一只和旁的荷包香袋相比,显得尤为质朴,其上也没什么图案花纹的素色锦囊。

打开锦囊,里头赫然躺着块羊脂白的蟠龙玉佩。

这是出宫之前,扶玉特意让带的。

本来她都把容奉给忘了,可巧扶玉收拾妆奁时翻出被放在最底层的玉佩,便提了那么一嘴,于是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还给你。”

姜洛把玉佩连着锦囊朝容奉递过去。

同时尽可能地以贴近姜皇后的心理道:“这东西,当初就不该收。现在你回来了,也该物归原主了。”

容奉这才将一直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移开,看向她手里的玉佩。

羊脂玉,蟠龙形,这的确是当年他送给阿洛的那块。

以阿洛的脾性,她虽收下了他的玉佩,但绝不会放在心上。且这玉佩是他佩戴多年的贴身之物,但凡见过的都能认得出,所以阿洛也不会把玉佩送人。

她只会将玉佩收起来,放到不起眼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可今日,这玉佩竟出现在阿洛以外的人的手里。

容奉指尖微微一颤。

他对面的姜洛则还在继续说道:“魏王殿下,这玉佩,你不收吗?”

容奉道:“我……”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倏然止住。

也不知他凭借着这枚疑似易主的玉佩联想到了什么,刚才还只是有些深沉的神色,陡然就变得沉重了。

连同声音也是沉的。

像暗夜里,狂风暴雨降临之前,那种悄然无声,却又蠕蠕而动着即将爆发的漆黑夜色。

“……这玉佩是我亲手送给阿洛的。为何会在你手里?”他道,“你偷的?”

最后三个字出口,他目光重新钉在姜洛脸上,锐利极了。

姜洛一时无语。

还偷呢。

谁敢偷皇后的东西啊,上赶着找死吗?

不过想想容奉这样清风明月般的人,竟然也能张口说偷,他或许是这世上最喜欢姜皇后的那个吧。

姜洛心里稍稍感慨了番,面上神色仍旧没变,反问道:“本宫像是会偷东西的人?”她说着,把玉佩再往前递了递,“你不收下吗?”

容奉没收,继续逼问:“那你回答我,我送给阿洛的玉佩,怎么会转手到你这里?”

姜洛道:“这玉佩自你送出后,就一直在本宫这里,在今日之前也从未拿给外人看过,何来转手之说?”

容奉断然道:“不可能。”

即使亲眼见到了最能说明一切的玉佩,他也仍旧确信此姜洛非彼姜洛。

这又是何必呢。

姜洛想,总归现在住在永宁宫里的人是她,除非姜皇后本人出现,否则容奉再怎么质疑,她也绝不可能承认她不是皇后。

于是姜洛淡淡道:“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实如此,魏王殿下又在想什么呢?”

容奉指尖再度颤了颤。

姜洛道:“你到底收还是不收?”

容奉不答话。

姜洛便朝着上清湖的方向瞥了眼,道:“你不收,本宫也不便拿回去。”她收手,把玉佩塞进锦囊,拉好系带,很随便地用食指勾着,半点都不在意是否会掉下去,“你我二人都不想留,那就扔了吧。”

她语气轻飘飘的,神色也冷淡。

大抵是觉得容奉拎不清,有些不讨喜,她看向容奉的目光里也没了那种温和,有的只是被不断质疑的不耐烦。

——和阿洛很像。

——不,她和阿洛简直一模一样。

不论是长相,身段,抑或是说话的口吻,所有的言谈举止,就连这勾着锦囊的小动作,都和阿洛一样,没有任何细微的差别。

可莫名的,他心里就是有种认知,她不是阿洛。

绝对不是。

“别扔,”容奉低声道,“给我,我收下。”

话才说完,就见姜洛手指一晃,锦囊荡过来,他抬手接住。

随即拉开系带,不信邪似的,将玉佩翻来覆去地审视,试图找出这玉佩其实是赝品的证据。

但事实就如姜洛所说,任凭他怎么审视,这玉佩的的确确是当年他亲手送出的那块,没有任何作假的痕迹。

容奉面色更沉。

他审视完最后一遍,终是重新拉紧系带,将锦囊收入袖中。

姜洛见状,也没说什么风凉话,只道:“魏王殿下还有事吗?”她看了眼天色,戏楼那边《采药降魔》才开唱不久,碧漪堂的饭后活动应该也正进行到一半,“出来这么久,陛下怕是该问了。”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容奉立即问:“你见过皇兄了?”

好问题。

这是从她这儿攻克不了,就想去找皇帝,好收集更多的证据吗?

姜洛答:“见过了。”

虽然隔着龙辇,但四舍五入,她就是见过了,没毛病。

于是姜洛毫不心虚地再催:“快回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句,“可别像小郡王那样,最后是宋国公亲自过来领走的。”

果然,前有皇帝佐证,后有穆不宣和姜序帮衬,无话可说的容奉默了默,方含身,向姜洛揖了一礼,转身走了。

姜洛对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别的不说,容奉不愧无双才子之名,连背影都透出一种文人特有的清雅来,难怪有那么多的姑娘哭着喊着想要嫁给他当王妃。

犹记上月容奉刚回京,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家族就如同嗅到蜜糖的蚂蚁,帖子一张张地往宫里送,试图能借着后妃们的人脉和容奉搭上线。原本姜洛也觉得容奉老大不小的,这次回来肯定要娶王妃,但经刚才这么一遭,她又不确定了。

他喜欢姜皇后。

可姜皇后现在人在哪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等待一个不知归途的人……

姜洛摇摇头,开始摘栀子花。

另一边,走到小径尽头的容奉回头,看向挑选花朵的姜洛。

离得远,姜洛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她正兀自拨开花瓣,瞧里头有没有虫子。几番对比之下,才满意地折下一朵又一朵的栀子。

——连摘花的动作都和阿洛毫无二致。

容奉不敢再看,快步往前走了段路。

及至又回头,那道烟霞似的红已经看不见了,他才慢慢握紧手指,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里赫然起了血丝。

悲怆,懊丧,痛楚,悔恨,等等等等,种种情绪交错糅杂,不一而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手指,动了动唇,语声却沙哑得不像样,仿佛经历了场哀痛到极致的大哭。

“阿洛……”

“你在哪?”

可还活着吗?

……

姜洛摘了满满一怀的栀子花。

她进了亭子,把花放到桌子上,想想又回身,戴起兜帽走出小径,去上清湖边折较栀子花枝要更为柔韧的柳条。

湖边正有几个宫女太监在打捞湖里的杂物,见皇后娘娘边看柳树边咳嗽,他们忙放下手中的竿子,小步过去见了礼,问娘娘有何吩咐。

他们来得正好,姜洛吩咐道:“帮本宫折些细柳条。”

说完背过身,不叫风吹到自己的脸。

见状,宫女们立即挪到她身后给她挡风,太监们则去折柳条,其中个子不高的还拿来竿子,用竿子压着柳条叫旁人折。

太监们动作很快,不消半刻工夫,就跟着姜洛去了小亭子,把柳条往桌上一放。

姜洛摘下兜帽,坐下道:“行了,本宫这儿没事了,到戏楼领赏去吧。”

未料只是吹了点风、折了些柳条,居然就能领到皇后娘娘的赏赐,太监宫女们谢过恩,说了好多吉祥话,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人走完了,姜洛这才挽起袖子,左手栀子右手柳条,开始编花环。

尽管自诩不像容樱那样手残,但姜洛还是捣鼓了许久,才捣鼓出几个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的栀子花环。

末了又出亭子,拢着裙摆在栀子前蹲下身,薅了些比柳条更加柔软的草茎。

可巧她才薅够草茎,不甚放心的扶玉和弄月找过来了。

甫一过来就望见娘娘毫无形象蹲着薅草的一幕,扶玉觉得心疾都要犯了。她忙不迭小跑过去,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快放着,让奴婢来。”

姜洛道:“嗯?不用,已经够了。”

她攥着草茎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裙摆。

看她毫不在意此举是否会弄脏这身吉服的样子,扶玉顾不得头疼,忙蹲下去整理裙摆。

好在姜洛蹲着的时候有特意拢着,因此裙摆上顶多沾了点草屑,并未沾到泥土。扶玉全拍掉了站起来,没她跑得快的弄月这时才过来,问:“娘娘揪草叶子做什么啊?”

姜洛道:“编花环。”转而问,“戏唱完了?”

弄月说:“没呢,才唱到娘娘点的《琵琶记》。”

“那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

“有几位姑娘同长公主说难得来一次上清苑,光听戏没意思,想好好逛逛园子,长公主应准了,奴婢便也趁空过来找娘娘。”

说话间,几道莺声燕语自小径那头传来。

循声一看,正是本该在戏楼里听戏的几位贵女。

远远望见亭子里已经有人了,且还是早早离席的皇后,贵女们没有贸然过去,遥遥施了一礼,便准备去别的地方。

却见皇后招了招手,好似是在叫她们过去。

贵女们互相看看,过去了。

“本宫记得你们几个行酒令的诗作得好。”

不止诗好,才情过人,相貌也出众,正正是来年选秀的热门人选。

姜洛让扶玉把桌子上她编好的那几个花环拿来分给贵女们,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戴着玩儿吧。”

和之前那些宫女太监一样,不想仅是作了几句诗,就被皇后记住,贵女们惊喜极了。

这随处可见的栀子花的确不值钱,但却是皇后赏赐的,这含义立马就不一样了。能作出好诗的贵女们没一个是笨的,当即诚惶诚恐地接过花环,心中俱都十分雀跃。

只其中一人眼尖地瞥见姜洛手指上的红痕,讶然道:“这花环是娘娘亲手编的?”

姜洛看了眼说话的人,在心里的选秀名单上给其安了个心细如发的标签,并往前移了两位,道:“你眼神倒是好。”

其余贵女听了,尚未感受到更大的惊喜,姜洛已然摆手:“本宫在这儿坐惯了,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贵女们依言下拜,千恩万谢方捧着花环走了。

姜洛回到亭子落座,从剩余的栀子花里挑出些小的,把刚薅的草茎编成股绳子,将栀子一朵朵地串起来。

见这新做的花环和刚才赏赐出去的不一样,要小上很多,弄月递根草茎过去,问:“娘娘,这是戴在手上的吗?”

姜洛道:“不是,挂香袋上的。”

弄月哦了声。

串好栀子,姜洛又缠了两根草茎固定,免得散开。另用一根长草茎穿过打了个结,提在手里,站起身,对弄月说她们两个不必跟着了。

扶玉听着,顿时头疼起来。

“娘娘又要去哪儿?”

“去送个东西,”姜洛道,“送完就回来。”

扶玉道:“奴婢替娘娘送。”

姜洛摇头:“这是谢礼,得亲自送才能表现出诚意。”

扶玉只好目送姜洛走出小径。

姜洛去了午宴前,和盛光一起喝茶看竞渡的那幢小楼阁。

不知道盛光还会不会过来。姜洛想着,把小花环放到盛光坐过的那个蒲团上,又找来纸笔,写了句大诗人刘禹锡的诗,“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同样搁在蒲团上,环视一圈离开。

回到小亭子,扶玉和弄月在等着,容樱和穆贵妃她们也在。

“皇嫂一个人跑去哪儿玩了?”容樱小意道,“都不带我。”

姜洛道:“现在带你。想玩什么?”

容樱道:“游湖!”她言之凿凿,情真意切,“上清苑里景色最好的就是上清湖,我以前不知道,每次过来都是在岸上玩,今年我一定要游遍整个上清湖!”

姜洛道:“那就游湖。贵妃和昭仪呢?”

穆贵妃道:“妾几人也想游湖。”

一众人这便离开小亭子,往停靠着画舫的湖岸走。

因姜洛不能吹风,她们没上垂有帘子的画舫,而是挑了艘可以开关窗户的。

检查完所有的窗户,确定进出舱的前后两扇门也都关住了,扶玉回到姜洛身边,给娘娘和长公主斟茶。

姜洛喝了口茶,习惯性地开始剥瓜子。

边剥边道:“干坐在这里没意思,不出去跟贵妃她们玩垂钓吗?”

容樱正吃她剥的瓜子仁儿,闻言被呛住,咳得那叫个惊天动地。

好容易把那粒瓜子仁儿咽下去,容樱急急喝了半碗茶,彻底顺过气来,才以一种极度惊悚的语气道:“我才不要!我脑袋又没被门夹。”

姜洛道:“那贵妃她们就是脑袋被门夹了?”

容樱这个长公主再受宠也不是姜洛,没法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想了想委婉道:“贵妃她们非寻常人,心思自然与众不同。”

姜洛道:“懂了,你就是觉得她们脑袋被门夹了。”

容樱咳了声,十二分的道貌岸然:“皇嫂,这可不是我说的。”

姜洛:“我说的和你说的有区别?”

容樱:“区别大了,我才不会……”话未说完,眼角余光瞥见什么,临时改口,压低声音道,“皇嫂,这船舱隔音不好,贵妃她们好像听见了。”

姜洛往外一看。

果然,在舱外垂钓的穆贵妃几人正侧脸朝着船舱,一副光明正大偷听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半点不慌,迤迤然道:“听见就听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容樱小声道:“皇嫂不担心她们记仇啊?”

姜洛道:“她们不会。”

容樱道:“是不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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