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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咋知道?”男人意外的问。
顾学章回说看着眼熟。
其实,这趟车的始发站是书城,他们的口音听起来也是阳城周边另一个县的,再加咯黑痰,指甲缝发黑,脸色不见天日的苍白,报纸发黑……很明显,整个石兰省唯一有煤矿的地方,就是阳城。
阳城煤矿是个大集团,下头管辖着十几个不同地方支队的小煤矿,是名副其实的大单位,说是全国煤矿行业的龙头企业也不为过。
“我看兄弟也面善,怕是哪个单位的干部吧?”男人试探着寒暄。这年代干部出公差都是坐卧铺,他们居然来坐硬座,应该不是公差。
顾学章的穿着打扮和气势,两个小姑娘提的箱子,无一例外不在说明,他们跟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不过,顾学章只是点点头,不愿细说具体单位和职务,反问他们要去哪儿。
“广州嘞,说是那边能看我这病,本来不想去的,可家里人催我就……嘿嘿,反正咳嗽死不了人,又不会咯血,我不怕。”男人爽朗的笑笑,甚至站起来伸个懒腰。
这时,幺妹透过方巾的缝隙才发现,伯伯居然是个驼背!
难怪刚才看他身形觉着哪儿奇怪,原来是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后背多了个鼓鼓的“背锅”。如果不是这个“背锅”的话,他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英俊男人。
顾学章心头一酸,这样的男人,他在市区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他们会在其他单位的上班时段,成群的出来,虽然衣服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可指甲缝永远是黑的,脸上永远是吸血鬼一样的苍白。
可他们不是吸血鬼,阳城市才是吸血鬼,这个全中国都有名的矿业城市,吸的是一代又一代煤矿工人的血!
城市是发展起来了,可这些人的青春和健康,甚至生命,却没了。
他曾代表物资局去过一次阳城煤矿的采煤井,黑漆漆的,潮湿的,没有生机的地下城里,一群牛马一般的工人在里头不分昼夜的劳作。
而现在,阳城市又在申请什么“中国煤都”的称号,他真心希望,这样的称号不要落在这个城市头上……一旦申请下来,更大的煤炭产量指标就会落在这些工人头上。
而阳城市这样的地理条件,不开发煤,又有什么前途呢?
东部有海运和外贸,这座城市只有火车能把东西运出去。
四川两湖两广土质肥沃,水资源丰富,哪怕只是搞农业种植也能有出路,这座城市只有贫瘠和干旱。
别说支持国家的发展给国家“输血”,一旦不产煤,阳城市连自己的人口都养不活。没有煤,就没有能源燃料,多少工厂面临倒闭危机?多少工人要失业?多少农村家庭冬天取暖是个问题……甚至,就连他们现在坐的火车,也开不起来。
绿皮火车啊,是烧煤的。
车上每一滴热水,每一口热饭,都是煤炭带来的。
顾学章气馁的叹口气,转头看见方巾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他忽然很想跟崔绿真聊聊天。
“你说这世界上除了煤炭,还有没有别的可以替代它的资源,或者能源?”
黄柔无奈的看他一眼,知道他是跟绿真聊天。因为这样的问题,她一个只知道写文章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的。要说知己朋友,绿真才是他的知己。
果然,崔绿真立马掀开方巾,“有呀,天然气,风能,水能,一切可以转化成生产力的能源都行。”
“天然气是什么?”别怪顾学章老土,这年代知道天然气的就没几个。嗯,虽然,他还是阳城市管油气这一块的一把手。
春苗听见,插嘴道:“是不是液化石油气呀?”
顾学章和崔绿真同时摇头,液化气又叫煤气,还是从煤炭石油里分离出来的气体,只不过为了方便保存和运输,用极低的代价液化处理而已。阳城市现在已经有少量家庭开始使用液化气了,他负责采购十分清楚。
就是因为清楚,知道对空气和人身安全的危害性,他一直不同意家里用。宁愿每天下班回家发煤炉,也不用液化气。新闻里没报出来,可系统内流传着好几个北京上海的例子,因为使用不当爆.炸的,中毒的……
可饶是如此,跟笨重又不卫生的煤炭比起来,使用的家庭还是越来越多,以后至多十年,全中国家家户户都会知道这种燃料。
他揉了揉太阳穴,等着闺女给他启示。
可幺妹却有点为难,因为呀,小地精也不知道天然气是啥,她只在科普读物上看过,知道很多欧美国家都在用这样的燃料。
“好像也是可燃的气体,主要成分跟煤气不一样,是甲烷。”对面的男人忽然插嘴说,他挠了挠头,“我们长年累月在地底下,安全培训最重要的就是分清哪些有害,甲烷一般是安全的,燃烧后也只是二氧化碳,而乙烷浓度过高是有毒的……”
这位老煤矿工人,居然难得的越说越有兴致,这些都是他学了一辈子,接触一辈子的东西,说起来简直滔滔不绝。
崔绿真的眼睛越来越亮,她觉着,这位伯伯身上,忽然发出一层金光。静静地等他说完,她忽然接口道:“我知道了,甲烷是天然气的主要成分,乙烷丙烷丁烷是煤气,对不对?”
老煤矿工人哈哈大笑,“对对对,小姑娘真聪明。”
其他几个大人,早被这个“烷”那个“碗”的绕晕了,只能通过幺妹的评论性总结得出一个结论——天然气比液化气安全,环保。
“伯伯,您真是我们的化学老师呀!”幺妹伸出大拇指,由衷的赞叹,虽然她压根不知道这几个“烷”的化学分子式。
中国人呀,就是这么聪明,这么伟大,无数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化学物理老师都藏在人民群众中,他们共同养育启发下一代,共同铸就新中国的万里长城!
崔绿真再一次发现,人类的智慧,尤其是中国人的智慧程度,是其他物种无法企及的!
老工人被她逗笑,忍不住又要咳,脖子和太阳穴的青筋小蛇似的突起,弯曲着,只不过怕吓到她们,他竭力忍耐着,压抑着。
幺妹鬼使神差的用了一把灵力,给他止住了。
于是,老大叔愣了愣,奇怪的看向身边沉默不语的弟弟,“嗨,这身子骨还挺争气?”
他弟只是淡淡的扯扯嘴角,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老工人来了兴致,仿佛找到知己一般,跟幺妹打开了话匣子,给她讲采煤井里的故事,怎么下去,怎么挖煤,甚至怎么鉴别危险情况和逃生……这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比看故事书还让人惊心动魄,甚至身临其境。
幺妹听得一愣一愣的,“真要去到地底下三百多米吗?”
“那当然,煤炭储存在这样的位置,不下去怎么挖得到?”
幺妹咋舌,她没幻化为人形的时候,修炼的地方叫“地壳”,她对数据没概念,以为也就二三百米深。可如果煤层在二三百米,那地壳还不得几千公里?!就像科普书上说的一样!
天哪,她原来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呀!
小地精紧紧抱住妈妈,我的好妈妈,谢谢你这么远找到我,还生下我。
黄柔听得云里雾里,几乎听不懂一个词,忽然被闺女抱住,以为她是肚子饿,可餐车一直不过来,她只好从包里拿出东西,让丈夫接两杯开水过来。
老人们生怕他们饿肚子,各煮了二十个鸡蛋给她们……四十个,嗯,还挺沉的。
不用妈妈教,幺妹每只手抓起两个,递给对面的“化学老师”伯伯和叔叔,又拿起一块厚厚的包了红糖馅儿的大饼,分给他们。
两个男人紧张坏了,这年头的鸡蛋谁家舍得吃?都得攒着换盐巴酱油嘞!慌忙想要塞回来,可那位“干部”一样的男人拦住他们,“大家都是老乡,说不定以后回阳城还能见面呢,快吃吧。”
他们兜里,只有两个饭团。
饭团上还沾着些零星菜叶子,明显是煤矿食堂打的饭舍不得吃,捏的。
就着热乎乎的开水,吃冷鸡蛋也不怕噎啦,幺妹一口气吃了四枚,还想再伸手拿第五枚的时候,黄柔按住,“待会儿买饭吃吧,别坏肚子。”
小地精摸摸已经有底儿的小肚子,嗯,是不饿啦。
也不知道是她的地精灵力有用,还是心情好的缘故,对面的“化学老师”一直没有再咳嗽,继续给她讲煤矿故事。
黄柔和春苗,在“哐当哐当”的轮子声里,很快昏昏欲睡。顾学章皱着眉头,表面是在听他们聊天,可心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太震惊了。
世界上居然还有天然气这样既安全又环保的东西,而且听“化学老师”的意思,在我国大西部,新疆塔里木盆地还有巨额储备。如果真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阳城市的煤矿悲剧可以少一些?
虽然,从短期来看,煤矿产量减少,煤矿停工,有相当一部分工人会失业,会生活困难。可是,失业只是暂时的,健康却是一辈子的。
更何况,从长远来看,历史证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是因为矿产资源而永远辉煌的!譬如秘鲁的波托西,就是美国底特律的明天,是悉尼的明天,甚至是东北大庆盘锦宝鸡的明天。
因为,资源是有数的,尤其煤炭是不可再生资源,总有枯竭的一天。现在这代人倒是有工作了,那下一代人怎么办?下下一代怎么办?习惯了对煤炭的依赖,他们如何存活?
对,中国这么大,枯竭了阳城,枯竭了大庆,还有无数个阳城和大庆,可是,被列强侵略的屈辱史还不够记忆深刻吗?中国人的小心翼翼,有备无患,应该刻在骨髓里!
虽然,听“化学老师”的描述,这种叫“天然气”的东西也是不可再生资源,用一桶少一桶,可它至少污染没煤炭大,至少安全。
而在有天然气代替的这许多年里,是不是又能发掘更多的可替代的能源呢?像幺妹说的,风能,电能,甚至太阳能!
只要有个窗口期,中国将是……想到这个可能,顾学章兴奋得汗毛直竖,脸颊发红。
其他人可能改变不了什么,可他是整个阳城市主管油气采购和分配的人,可以说,他的手里掌握着这个煤矿城市的另一条腿!
他觉着,他一定要做点什么。
崔绿真绝对想不到,就火车上的一段奇遇,她居然帮爸爸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
经过三天两夜的长途旅行,晚上八点半,火车准时到达广州火车站。
广州这座城市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热!
大河口出发前同样是晚上八九点,可穿棉袄还有点凉呢,来到这边一下火车,哎哟那个热气直往人身上钻,地面像会散发热量似的,烘得他们心口发闷。
崔绿真赶紧脱下她的小棉袄,只穿一条雪白的带蕾丝的蓬蓬裙,两个小辫儿一扎,露出饱满的额头,当真小公主一般!在人来人往的车厢门口,不少人都在看她嘞。
崔绿真牵着姐姐的手,大方从容的任人打量。广州站的人也太太太太多了吧!车门一开,洪水一样的人流涌出,车站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喊话,可再怎么喊,也没人能听见。
最后,工作人员干脆爬到一个高台上喊,出站的往左,换乘的往右。很明显,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往左去的。
跟着人流,牛屎沟一行跟那位去看病的“化学老师”,他们只知道他叫黄宝能,阳城市宝能县庆安公社人,留下公社联系电话,双方就分别了。
因为时间太晚,去大学报到已经来不及了,顾学章拿着工作证和介绍信,赶最后一班公共汽车,找到广州市物资局招待所,开了两间房。
不知道是他的职务较高,招待所安排的房间比较高级,还是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都是这样,抑或是天气的缘故,他们的房间里居然有独立卫浴!
这还是崔绿真率先发现的。一进屋,她发现门口右侧居然有间小屋子,推门一看,是一个蹲坑厕所,她震惊极了!
饶是跟着爸爸妈妈住过不少招待所,可房间里有独立厕所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只见那蹲坑打扫得干干净净,贴的一片椭圆形的白瓷砖都能当镜子照嘞!
她们家已经非常爱卫生啦,可厕所也没这么白这么干净呀!
关键是,厕所旁边还有一个高大的长长的白瓷砖大缸,底上有个不锈钢塞子,上头半墙上还挂着个浇花喷头似的东西,一根柔软的波动的管子连接着……这是什么呀?!
“谁要浇花吗?”
春苗跟她住一个房间,此时也跟进来,好奇的盯着那根软管,小心翼翼像会吃人似的摸了摸,“难道是放水的?”
幺妹是个很有尝试精神的孩子,她立马在墙上的水龙头上拔了一下,“哗啦”一声,喷头里就喷出一股股细小的水柱来,像下雨一般自然,凉爽。
“原来是洗澡哒!”幺妹指着“大缸”说,“这个还能泡澡嘞!”
姐俩瞬间来了精神,别的还能稍等,可洗澡对于挤了三天两夜的她们来说,那是比吃饭睡觉还重要的,两个小土妞脱得精光光,一起爬进装满温水的浴缸里,一人泡一头。
当然,这是时隔很多很多年后,崔绿真再一次跟姐姐一起洗澡,上一次大概可以追溯到她一两岁的时候吧。她的眼睛,就跟两枚探照灯似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盯着姐姐看。
姐姐跟妈妈长得好像呀,胳肢窝和下面小妹妹的地方都有“头发”,她知道,卫生常识上说这叫“第二性.征”,是女孩子长大的标志。
她下意识看了自己光秃秃的胳肢窝一眼,十一岁的她还是个孩子,还没成熟呢。她们班的女生里,胳肢窝成熟的好像只有两个,都是十四岁的大孩子了,像丽芝和菲菲,都只有十二岁,跟她一样。
不过,女孩成熟了真好看呀!
她红着脸悄悄在心里说。
而且,这招待所高级还高级在配备上,居然给她们准备了免费的随便用的洗发香波和香皂,这在外头可都是要有关系才能买到的物资嘞!忘记了顾学章在啥单位的她们,用了满满两大把香波,打了三道香皂,弄得浑身香喷喷的,才恋恋不舍地从浴缸里爬出来。
哦!可爱的,洋气的广州城呀!
小土妞们真是爱死你啦!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四个香喷喷的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这才出门找吃的,来之前他们就听说大城市的国营食堂天黑以后还营业,果然在大堂一问,工作人员就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那里的国营食堂还开着门,像明天不用上班似的,还坐着不老少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为了这趟广州之行,幺妹可是做过功课的,她大声对食堂阿姨说:“要四份肠粉,阿姨。”
“还要半斤叉烧。”
一副经常下馆子的模样,还挺像那么回事……嗯,如果,她的普通话不是那么字正腔圆的话。
***
吃完饭,大家也不敢四处乱逛,回招待所洁白干净的床上饱饱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四人带着行李转了三趟公共汽车,终于来到春苗的学校。
这一届大学新生,是中国历史上最具特色的一届,这在大门口报到处就可见一斑。都说是“新生”,可除了春苗这样十八.九二十出头的,也有十四五岁刚初中毕业的,可谓“神童”,更有年纪比顾学章还大的老大哥老大姐。
多少人,本以为结婚生子,田间地头,车间哨所就是他们一辈子的归宿,哪成想居然还有这样的机遇?
人生的改变,总是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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