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闻朝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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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朝歌8
人生但安乐,逢世无巧拙。
董术站在一片地动山摇之中,抬头看了看刚刚于睦盯着的那片星天与明月,仿佛周围的一切嘈杂声响都不能入耳。
——然而生于困顿身处动荡,一个平庸之人,就如同不材之木,无所可用。
但是,一个人需要有自己的担当,否则凭什么立足于世?
正因平庸,所以才练就了比任何人都坚韧的隐忍,坚韧到所有的血泪情意都不能伤到自己半分。
剧烈的震动中,冰层碎裂石栏坠地,温晓别苑的亭台楼阁在飞快凝集的大片红云之下瑟瑟颤栗,然而就在众修者准备列阵以应对不知为何而来的天地动荡之时,地面波动掠过八角小凉亭,震碎了亭子盖和几根柱身之后,戛然而止。
园中人群惊魂甫定,回过神来纷纷看向锦鲤池底,那个突然爆发又转瞬而逝的灵力光团,不用想也知道这番地脉震荡应该正是刚刚痛斥董氏的那个小兄弟的手笔。
而于睦莫名消失,众人看着他刚刚站的位置只有董术一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咦?风氏?”因短暂的地震而有些散乱的人群中钻出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抱着自己一身破烂袍子从人缝里挤出来趴到池边,勾着头往底下看了几眼,不管不顾的扯着嗓子就喊,“喂!那个谁…我前几天给你送的信你看懂了吗?”
一个江与舟从人堆儿里挤出来之后,他身后窸窸窣窣跟着又出来几个。
琐隐一脸茫然:“什么信?”
西陵唯则满脸阴沉:“……什么信?”
温晓别苑出事之后,江与舟和琐隐都被晏宫主关在了汉池别苑,不过没想到,一个唐佳瑶挣脱束缚跑出来之后,连这两个小家伙也跑了出来,还顺便拐了西陵大少爷一起。
江与舟飞快看了两人一眼,眨眨眼没答话,而是抬手指着不息门的方向继续对池底的人说:“天一城司音门的风满楼风门主,其实是那个苏宗主的人!”
清平城时萱芷所用的引灵弦术琴谱,出自江与舟之手,但那时他并不知道那几页琴谱就是引灵弦术中的章节。直到仙市期间,跟着琐隐同进同出又跟香薷混熟之后,才无意间得知原来大名鼎鼎的弦术琴谱其实他很久之前就见到过。
关于引灵术,其中的弦术部分是机密中的机密,这一点恐怕所有人都知道。从前江与舟知道风满楼与苏闲来往密切,本以为是苏氏与天一城宗族内部有点什么关系,可是在亲眼见到苏宗主求见江娆不得反而被他师父关小黑屋之后,这小孩儿终于弄明白,敢情是风满楼有问题……
所以如果苏闲有意构陷江氏,那么在此之前的这许多年,风满楼身处天一城又是一门之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或是以江氏的名义在外胡作非为,都太简单了。
其实江与舟并不太清楚风满楼究竟干过什么,根据他察觉的那点东西也并不能确定这人就一定是为苏闲办事,但是他足够乖觉,知道在这种时候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反倒坏事,便干脆只管把事情往严重了说。
听小孩儿喊完话,场上众人一时间都有点发懵,这一出接一出的破事似乎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扑朔迷离”能形容得了了。
风门主……风氏……
江与舟话中的“风氏”,好像是与刚刚于睦提到的被黎氏迫害又被董氏利用的“风氏”……有点关系?
可若如此的话,为何那位于小兄弟在得知黎氏抢夺地狱兰一事的相关者其实还有江氏时却那般激动?
豢龙棋田满门修者都姓董,但那只是千年以来这家入门的第一条规矩,而董氏宗门的继承者并不以血亲为系世袭换代,这一点整个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
所以结合于睦话中意思,董氏如今的宗主董术,本是风氏后人,风氏在多年前曾因七灵之一的地狱兰被江黎两家追杀迫害,而风氏幸存的族人之中又有人与苏氏暗中互通有无?
本来以为是两家两方各有恩怨,如今再加上这条,眼前这局似乎越发错综复杂了。
而又因为那位消失得像出现时一样突然的小兄弟已经彻底没了踪影,此时场上众人的所有疑惑与不解,毫无疑问都抛给了刚露面的董术。
但是实在不巧,董宗主接下来的反应似乎不仅不能为众人解答疑问,反而将他们刚刚多出的疑惑浓墨又描了一笔。
董术听完江与舟喊话,缓缓转身看向苏闲,表情中明显带着三分震惊七分疑惑:“风满楼?……是风氏族人??苏宗主,风氏还有幸存者?”
“不错。”苏闲淡淡道,“但风门主并非为我所用,志趣相投,相互利用,仅此而已。”
苏闲这句不急不躁甚至简单到像极了敷衍的解释说完,池边众人带着种种怀疑和不确定,总算是勉勉强强把这几大门派之间,跨越数百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捋出了个大致轮廓。
按时间顺序简单来说的话——
其一,三百多年前诛杀“芒山噬灵蛇妖”一事,中原玄门仙修者近千人都被江娆和黎筝两人愚弄,名为诛妖,实则夺宝。
六壬灵尊殉道之后他的两个弟子当着十几个门派的面堂而皇之的瞒天过海私藏七灵地狱兰,然而苍天有眼,江黎二人百密一疏最终被风氏先祖金蝉脱壳逃过一劫。
这一桩,风氏的仇家是江氏和黎氏两个。
其二,蛇妖一事中董氏曾助风氏脱难,但似乎却只帮助了风氏后人中的其中一支,所以董宗主和于睦二人并不知晓风氏还有别的幸存者。
而后,不论是事后董氏挟恩图报,还是其实最初救助风氏后人这一举动本就动机不纯,董氏的目的是要利用风氏族内的某种天赋,总之他们轻而易举的得到了未被黎氏成功抢走的地狱兰。
这一桩,风氏记恨的是董氏。
其三,二十四年前斜月台惨案,江黎两家合力平息了遥岚的动荡,同时也杀光了斜月台慕容氏满门,仅仅除了逃出诛邪阵的堕妖修者慕容昇,而关于慕容昇当年是否堕妖仍然存疑……
这一桩,很明显,是苏氏在替遥岚一系复仇,也同样是向江黎两家,换句话说,其实正是向镜图山一门复仇,与风氏另一支的风满楼目的一致。
……
种种乱象条条罪证,四方世家如今似乎只有一个木犀城是干净的了,只不过又实在想不明白,不久前景繁仙主西陵南果让于睦喊她“师叔”这又是怎么个蹊跷关系……
然而没等众人仔细消化完这之前的所有信息,苏闲又对董术说了句话,听得所有人都心里一阵发凉,他说:“董宗主,事到如今你终于肯出面了,其实在下也认为,黎氏欠董氏的债,也该结一下了。是吧?”
锦鲤池底,寥寥几人各自分散,剑拔弩张硝烟弥漫,锦鲤池外,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此起彼伏众皆哗然。
“董氏和黎氏?!南陵东平两方来往并不多吧?”
“黎氏怎么惹了这么多事,亏得我还一直以为碧连天的修者向来扶弱济贫正直不阿,怎么背地里净干些无耻勾当!”
“话不能说太早啊,没有真凭实据我现在谁也不信!”
“哼,你不信有什么用,看看今天这阵仗,黎氏若是不心虚怎么突然召集这么多人来豢龙棋田?还有江氏,来得比黎氏还早……”
“呵呵,若慕容氏满门当年真是含冤被杀…”说这话的人眼神复杂的看了看苏闲和他身后的慕容昇,凉凉的接上下半句,“那才是真的天怒人怨,难办咯……”
“……说到南陵和东平的关系,不是说汇川泽水渊要与碧连天宗室联姻吗?据说就是那位被称为玄门第一美女的沐氏小姐。”
“沐氏?”有人听到这个忽然大惊,“沐氏与董氏关系亲密,豢龙棋田曾有过数位宗主都出自汇川沐氏!”
“……若苏宗主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那董宗主这是……”
面对苏闲明显不怀好意的嘲弄,董术并未直接回应,就在园子内外一片纷乱的时候,苏闲却又唇角微勾自顾笑了一下,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对方没理他。
他看了看池边人群,随后目光下移,经过西陵南果,经过江娆,最后看向黎千寻,径自接着说道:“杀了人要还,偷了东西同样要还,如此简单的道理,江宗主和黎宗主明白,灵尊大人更明白。”
“董宗主为豢龙棋田费尽心力,不过也只是想以最不张扬的方式和最小的牺牲,拿回本就属于董氏的东西罢了。”
苏闲这句话语气很是微妙,黎千寻轻轻挑了下眉:“因阴阳棋遗失一事,董氏与黎氏渐生嫌隙,与你有关?”
苏闲笑了笑,从容道:“是否与我有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黎氏玲珑双子确实是依托阴阳棋而生,重要的是,士家双生子本该能够一起平安落地……”
苏闲这个说法很是狡猾,让不知内情的人听来,别人就只会认为是黎氏从董氏手中抢走了东西,而不会有人在意那东西是否曾经辗转流离。
子时近半,豢龙棋田外风浪声渐渐转低,而锦鲤池处的不息门则隐隐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叮铃碎响,四周阒然无声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已经能隐约捕捉到那种细微又诡异的变化。
江娆回头看向黎千寻,抿着唇似乎有些不安:“师尊……”
黎千寻拎起青鸾,拨开江娆向前跨出一步:“苏闲,你的一番苦心筹划,究竟是仗义协助帮董氏讨回公道,还是有心栽赃嫁祸借机利用,你以为本尊心里不清楚?”
“幼昙不敢,不过灵尊前辈,您最清楚的,应该是这世间的厚薄亲疏贵贱不均。”
苏闲抬头看向外面众人,微笑着一字一句高声解释道,“人的一生太短,很难公平的。若是连自己都不想着去争一争,总会不甘心,不是吗?”
他目光不定语速缓慢,虽然看上去像是要把这句话说给场上的每一个人,但听到的看到的人们却又不约而同的莫名觉得,似乎苏闲的真正意图,他想让听到的这些话的人并不在他们之间,并不在这间院落。
但是尽管如此,听到这些话的人却又都会不由自主的认同。
苏闲太聪明,这一夜到此,似乎他从未说过一句能被人抓到把柄和漏洞的话,他特别清楚对什么人什么情形应该说什么,所以他永远有恃无恐。
事实若真假掺半,他就只说真的那一半。
他不惧让对手知道他的阴险和手段,也不惧让看客知道他的弱势和计谋。
不息门边极细微的冰晶碎裂声响在寂静中尤其明显,黎千寻在一片沉默间轻轻叹了口气。
他摇头轻笑:“言论赞同一半,为人十分不敢。”
随后又道,“这世间的公平可不是某一个人说了算。你顺心时便是公平,你受难时便是不公,如此公平岂非太过自私狭隘。”
“苏闲,你要争的甘心,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偷天换日?在你看来,被灭门的慕容氏无辜,而从始至终被你一人愚弄的董氏,又有何辜?”
“哈哈哈…”苏闲低低笑了两声,“事有先后,尊上这句话应该先问一问江宗主和黎宗主,他们血洗斜月台时可曾想过,葬身火海的数千修者与老幼妇孺,究竟何辜?”
兜兜转转,斜月台一事,说到底还是江氏与黎氏理亏,在被别人翻旧账喊冤指控之后,他们给出的说法依旧只是很久以前平息事端为堵悠悠之口所用的理由,然而事实是江黎两家瞒天过海在前,之后再搬同一套说辞未免有搪塞之嫌,与几千条人命比起来的确显得有点站不住脚。
“苏闲,你既一口咬定慕容昇未曾堕妖,而是天一城和碧连天两家欺人太甚一定要赶尽杀绝……”黎千寻稍低头看一眼站在他身侧的江娆,微微皱了下眉,这次难得的没有调笑,语气也显得异常严肃低沉,“为什么?”
是了,其实斜月台一事的症结就在于此了。
指控证据很重要,但一个能解释事件发生的合理动机更加重要。
为什么?
若按苏闲的说法,当年斜月台一直风平浪静和睦安乐,江黎两家为什么不惜损兵折将又耗费巨大物力也一定要将慕容氏一门杀光屠尽?
如此她们又能得到什么?
苏闲在锦鲤池的一言一行黎千寻都看在眼里,在众说纷纭时引入的所谓“未曾堕妖”这一铁证也有足够的颠覆性,但就在随后他对此提出质疑并动摇否定的时候,苏闲却似乎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惶与不安。
反而是在他问到慕容昇曾在别处留下印记一事时,对方情绪明显有变。
以苏幼昙的心机,他不可能在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终局里留下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
其实从一开始,黎千寻走入苏闲的一步步设计,并且配合,双方似乎就都心照不宣的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信任,信任对手,也相信自己。
所以苏闲自信他手里的证据足够让六壬灵尊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豢龙棋田借气海灵信重塑,灰衣人第二次出现那时,黎千寻就隐约有过一个猜测……
并非是类似有些谣言所说的,黎氏或江氏有要兼并整个玄门的野心那种虚妄的东西,而是更明确更具体,也更能直观证明的某种动机。
恰好苏闲刚刚也说,杀人要还,偷东西也要还……只不过还不知道,苏闲所说的这个被人惦记着想偷的“东西”,是真的被偷走了的董氏的阴阳棋,还是没有被顺利“偷”走的——
“蒙尘剑。”
苏闲脸上挂着从容不迫的淡淡笑容,“六界尚未成形时,太初界中曾与尊上的月将剑齐名的上古神兵,蒙尘。”
“师尊!”江娆猛地回头看向黎千寻,却只看到后者脸上冷漠到近乎无情的神色,那是她从未在师父身上感受到过的,一种十分陌生的样子。
因为一个蒙尘剑,四百多年前她已经被人实实在在的坑过一次,更惨的是至今都不知道坑她的究竟是谁。
江娆还不傻,到了如今这种时候也应该想得到,那把破剑显然并不只有她从前所知的“与月将相关”这一个过往这么简单。
……
“黎筝为何一定要得到蒙尘剑?”
议事厅,晏宫主袍袖之下双拳紧握,眉心微蹙连语气都十分隐忍,他将目光从锦鲤池收回,看向厅内就站在他不远处的黎陌,“黎宗主,你可知其中隐情?”
“当年是姑母错了……”黎陌极轻极浅的叹了口气,他回头看了看由于被御灵术控制一直在昏睡的黎阡,轻声道,“所以自从我和明秋知道真相之后,一直在尽力弥补,可惜还是来不及,阴阳棋未能及时归还,遥岚一系也未能妥善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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